慢人《爱和尊严》

“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昔日的舞台上，你在别处什么地方，会找到爱？你这个丑陋的老头。是的，我也很熟悉这个词儿，丑陋。我们俩都很丑陋，保罗，年老而丑陋，可我们像从前一样喜欢把整个世界的美人儿搂在我们的怀里。那种渴望，永远不会在我们心中衰落。但是全世界的美人却一点也不想要我们。所以我们不得不用较差的，用差得多的应付。事实上，我们不得不接受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否则就要挨饿。”

在明亮的下午的阳光下，他能看到每一个细节，每一根毛发，每一根血管。他细看着她，然后他检查着自己的心。“不，”他终于说道，“这不是爱。这是别的某种东西。某种较差的东西。”

72岁的女作家科斯特洛邀请60岁的摄影家保罗做伴儿，共度残年。她游说对方， 在年老丑陋、选择余地不多时，人要学会实际点、接受次等品。保罗，一个只拥有一条腿，并拥有对一位克罗地亚中年女护士不恰当的爱情的男人。他被美人儿拒绝了。此后，他也拒绝了别人，拒绝了一次降格自尊的邀约。

库切的《慢人》，并不能降低我的阅读速度。书前的编辑序言说，“库切只给我们一个封闭的故事，却引领我们走向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读到最后，我也没有被引领到开放的结局里去。故事里那个丑陋的男一号，最后再次陷入了出事前孤独的状态。在爱情这件事上，他像《立春》里的王彩玲，“宁要仙桃一口，也不要烂桃一筐”。结局是封闭的，凝固的，升华了的不过是内在的心灵。

库切让人着魔的地方在于内在还原了很多我们丰富的感觉，总在卑微的人生低谷处，兀立起一种不同寻常的人性的高峰来。一条腿的老汉，在他的笔触下，有很多荒唐的、可怜的性幻想，还拥有更多未被删除的正常的自尊和不残缺的自我意识。

保罗十足敏感，从澳大利亚医疗系统里礼貌健康的社交话语中，听出自己无情的、没有选择余地的，被截肢了；如果他是个年轻人，他就有可能在文明世界中赢得一次不被截肢的希望；可是，他老的不行了，截肢了又何妨？ 他拒绝使用假肢，他想自己看起来自然点，他讨厌人工的、虚假的外界物质附着在肉体之上。他宁可用拐杖，也不要用肉体的次等品。这是他的态度。

他讨厌被肉感的女护士拿嗲声嗲气来“高人一等”的支配他；“如果现在你想要希娜洗他的雀雀，他必须好生请求。”

他希望回到过去，虽然“可能孤独，但只是如同一些雄性动物总是孤独一样。”他不需要被人怜悯、戏弄。“在所有事情上，他都在努力保持做一个男子汉，虽然是一个衰弱的男子汉。”

终于，他碰到了一名庄重的女人，有种谨慎和节制。“当不得不赤身裸体的时候，他就把目光移开去，这样她就明白，他没有看到她正在看着他的裸体。”

一个庄重的女人，彻头彻尾的庄重，迅速、飞快的干活房间的所有活计。该沉默的时候保持沉默，对自己的护理没有任何怨言。她避免接触男人的目光，是因为她懂得男人的需求，而她，不过是克罗地亚来的人，她彻头彻尾需要的，只是一份护士工作。

而保罗对这名克罗地亚女人玛利亚娜产生了不幸的激情。这是他自行车出事后，第一个对他有同情心的人。而她，不过是职业化对待自己的活儿。阴差阳错。

这样的故事随处可见，病人爱护士，错误的激情，滥用的想象力。库切的高明在于，他赋予愚昧的爱人更多的人性。在故事即将沦陷在一个窠臼里时，科斯特洛出现了。她成为一名喋喋不休的上帝，帮助保罗安排***，嘲讽并分析保罗可笑的“救助玛利亚娜之家”计划。

30章节的故事，每一章都包含了一个困境。灰暗气质的保罗被科斯特洛讽刺为“乌龟”、“慢人”。他小心翼翼、彻头彻尾绅士地帮助玛利亚娜之家。他不敢说爱，不敢提爱，他只是说自己有点闲钱，帮助需要的人，他不是施舍，但欲望和爱的气息，却昭然若揭。如果这是爱和***，在我看来，也是高贵的、绅士气质的。

“因为你鼻子吸了那么多年然后才把你的脑袋探出来。因为每迈出令人愉快的一步都要付出这么巨大的努力。我并不是要求你变成一名兔子，保罗。我仅仅是恳求你向你的内心里看看，并且看到是不是在你的乌龟性格里面，在你的变化的乌龟激情里面，你找不到办法，去加速你对玛利亚娜的追求。”

慢人的激情。不恰当的爱情。不幸的老人之爱。保罗成为不了主要人物、男主角，或英雄。

“活得像个英雄。这就是经典作品教给我们的东西。成为一个主要人物。否则，生活是为了什么？”

慢人在自己谨慎的追求里，险些成为被人利用者。他把所有的幻想和爱，寄予给玛利亚娜之家，一个完整、热情、喧闹的克罗地亚之家。他的孤独、残缺、年迈，所有需要的滋养，开始依赖与一个活生生的家庭。不幸的孤独、激情和残缺。

故事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家庭，把他健康地退回到孤独状态。他们拒绝他，为他制作了一辆残疾人自行车。孩子取名为“PR火箭人”。速度，年轻人的速度，激情，挑战极限的火箭。他都不需要。

另方面，在孤独时，当一名理性的异性，对你伸出援手时，你会接受么？保罗拒绝了，他拒绝做一名木偶。他需要的是一双爱的手。否则，他宁可孤独，如大多数雄性动物一样孤独。

骄傲是最后的堤坝；否则，人之所以为人呢？

库切的主人公们，在找寻爱和尊严。找不到爱，尊严尚在。慢人已迟暮，已衰老，尽管孤独，尽管每迈愉快的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那又如何呢？

这不是开放的小说结局，并不是含混的文学讨论，这里讲述的是一个永恒的真理，一个与尊严有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