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穆旦卷）《无题》

假如我们研究一个诗人，撇开了他的偏见，我们却常常会看出：他的作品中，不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个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辈诗人最有力地表明他们的不朽的地方。——艾略特语引为题记

自1917.2《新青年》发表胡适的《白话诗八首》始，近百年中国新诗的不易历程中，产生了像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艾青、冯至、余光中、穆旦、北岛、海子等让人喜爱和尊敬的诗人，穆旦算是深得西方营养的一位。西人胜国人大体在于对自我的探究、对灵魂的拷问、对上帝的寻觅，即揭示人生矛盾冲突上更为深刻，西人的真理都是苦难换来，没有多少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也许很跟开始时耶稣的受难哲学以及宗教原罪有关。试想，20世纪以前的人是读不懂穆旦的。

穆旦，官方称诗人、翻译家，原名查良铮，康熙时著名诗人查慎行的后代，与金庸有亲属关系。1918年出生于天津，1977年逝于天津，享年59岁，人生途中亲身见证徒步3500华里历时68天的伟大的西南联大教育史，参加入缅抗日九死一生，后致力于文化教育工作，留过洋学，被批斗过。

穆旦是将西方的诗歌技巧加自己的诗歌才华与自己的彻身体验融合起来的称得上“中国脊梁”的知识分子，他的时代当值民族多难，个体茫然，生存生活生命等命题都处于巨大的问号中。麻木平庸空虚琐碎糜烂忙碌空幻的文明都市生活，文明人八小时的固若金汤的异化的生活方式，精神异化，个性泯灭，诗人看着别人，体会着别人，表现着自己，生活过程贯穿着的痛苦，苦不堪言。对于自己，不论是生存，是爱情，是路途，是与所在土地共呼吸的命运，都需要巨大的反省和努力寻找。对于所有的矛盾和冲突，诗人就是在受难，像耶稣一样的方式，然而穆旦毕竟是踏实的中国人，他的信仰是真善美的信仰，跟具体的上帝无关。穆旦一代的知识分子所面临的所谓精神危机与今天一样，即信仰、理想、价值、家园等的崩溃失落，因此穆旦的诗对于中国人总不是过时的，尤其是现代中国人，好比鲁迅不会过时一样。

穆旦的诗大多抽象难懂而涵义复杂多层次，种种看似晦涩的丰富多维的意象总是组合出玄思的矛盾结构。他说：“现在我们要求诗要明白无误地表现较深的思想，而且还得用形象和感觉表现出来，使其不是论文，而是简短的诗，这就使现代派的诗技成为可贵的东西。”显然他的难懂有一多半在于现代派诗歌技巧的使用。穆旦认为”新抒情“就是有理性地鼓舞着人们去争取那个光明的一种东西。而在资本主义都市疯狂糜烂的气息中，在民族深深的苦难中，在西方艾略特导引的“wit”风东渐下，穆旦认为同样的理性的种子播撒到了中国，第一值得提起的是《鱼目集》的作者卞之琳。

穆旦在50年代后基本放弃了诗歌创作，成为翻译家，有人称江郎才尽，简直无聊透顶之词。穆旦一生所受到苦和所达到的精神高度和艺术水准已经成为一座丰碑。

以下是从书中摘录的一些人关于穆旦的文字。

“穆旦对于中国新写作的最大贡献，照我看，还是在他的创造了一个上帝。他自然并不为任何普通的宗教或教会而打神学上的仗，但诗人的皮肉和精神有着那样的一种饥饿，以至喊叫着要求一点人身以外的东西来支持和安慰。”（王佐良）作为非常了解诗人的同学、好友，王先生这段话被大量引用。

“一个搏求者，一个以‘带电的肉体’去搏求的诗人。/现代的诗人如艾略特与奥登的诗原是一个圆规的支点，圆周却是要读者自己去画的。（唐缇）”

“近代哲学的高扬与自己感情的调和/在怎样的爱惜里走着弯曲不平的道路，怎样陷在焦忧泥沼中拔不出脚，怎样感到自己的动摇的苦痛，而迫切渴望援手（李瑛）”

“我与我们既相融又对立，我是我们中的不和谐音，我挣扎着寻找那个可以感觉得到的信念，却始终无法摆脱作为我们中的一员的身份，我的求索于是变得更为醒目也更为艰难，对我们的审视自然也包含了对我的检省，省查与自省并存。穆旦坚持从自己的感受出发去体会他人，却并不太高自己。（李雅娟）”

“读穆旦的诗，常常惊讶于其中苦难、死亡的沉重与力量。……苦难在一定程度上是阻止人在生活的表面平庸地滑落下去的一个别致的缺口。……在对无尽的苦难与折磨进行思索和咀嚼之后，诗人总习惯于让丰富的痛苦流向一个空茫的意象，海，以其阔大与包容一切都气概，成为这一意象的最好承载。（张丽华）”

“其圆融的智性、沉雄的血性、幽远东诗性，在近乎完美的语言织体中得到了和谐应和，穆旦用他的诗为我们再造了一个丰富和紧张的宇宙。（詹勇）”

“穆旦诗歌里的一个重要意象：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保持紧张状态，在过去和未来中不断沉沦、熄灭或处于漂浮不定、摇摆状态的现在。……穆旦认为‘诗的本质是戏剧的’。（李李）”

“20世纪现代主义与19世纪浪漫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它敢于正视人自身的局限性。这种艺术观念的改变从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就开始了，经由庞德的意象主义到叶芝、艾略特，艾略特诗歌的客观化、非个人化，其深层意义就是对过去那种热情洋溢、精神饱满的自我形象的否定。（朱滨丹）”

“穆旦的形象，是一个沿着荒街徐徐散步、苦苦思索的形象。（吴晓东）”

“穆旦具有识破一切虚妄的冷峻透彻和在绝望里求希望的受难者的品质：坚忍、大勇、博爱、深沉，以及思想家的能力——这是穆旦作为一个诗人，也是作为一个‘人’最可贵的地方。（陈阳春）”

以下是穆旦的部分诗句摘录：

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在我们的日记里摇下露珠，在报纸上汇成了一条细流……在岸上我坐着哭泣。

原野沉视着黑空

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

从绝望的心里拔出花，拔出草

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

做牛，做马，坐办公室

在海底，一切是那样的安闲！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你已铸出了自己的灭亡，那爱你的将为你的忏悔喜悦，为你的顽固悲伤

让狡诈的凶狠的饥渴的死灵，蟒蛇刀叉冰山的化身，整个的泼去，在错误和错误上，凡是母亲的孩子，纳尼的一份！

或者钻入泥土听年老的树根讲它的故事？

O现实的主人，来到神奇里歇一会吧

这里，生命另有它的意义等你揉圆。

疯狂在你温暖的黑暗里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底痛苦。

绝望给我引路

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美丽的呓语把它自己说醒，而将我暴露在密密的人群中

紊乱中，我们的肃清也成了紊乱

谁顾惜未来？没有人心痛：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

当初升的太阳从海边上升，林间的微风也敢刚苏醒

飞向你，把灵魂里的霉锈抛扬！

一个圆，多少年的人工

沉默聚起的沉默忽然鸣响

主呵！淹没了我爱的一切，你因而放大光彩，你的笑刺过我的悲哀。

当太洁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里投生

我们不过是，幸福到来前人类的祖先……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

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一半是醒着，一半是梦。我们活着是死，死者是生，呵，没有谁过的更为聪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们说，谁能够数出天上的星？但是在黑夜，你只有摇头，当太阳照耀着，我们能。

这里是红花，那里是绿草，谁知道它们怎样生存？呵，没有，没有，没有一个，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神魔之争》节选

一个旅人从远方而来，又走向远方而去了，这儿，他只是站站脚，看一看蔚蓝的天空和天空中升起的炊烟，他知道，这不过是时间的浪费，仿佛是在办公室，他抬头看一看壁上油画的远景，值不得说起，也没有名字——《小镇一日》节选

我们为了补救，自动档流放，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阴霾的日子，在知识的期待中，我们想着那样有力的童年。——《控诉》节选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饥俄，而又在饥俄里忍耐。——《赞美》节选

相同和相同溶为殆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诗八首》节选

人子呵，弃绝了一个又一个谎，你就弃绝了欢乐；还有什么更能使你留恋的，除了走去向着一片荒凉，和悲剧的命运。——《诗》节选

那笔劳作高贵的女人的裙角，还静静地拥有昨夜的世界，从中心压下挤在边沿的人们，已准确地踏进八小时的房屋，这些我都看见了是一个阴谋，随着每日的阳光使我们成熟。——《裂纹》节选

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都分野。——《三十诞辰有感》节选

后记：在这个无法停止无聊虚伪罪恶黑暗的世界中，个人究竟应该怎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