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A.“明晃晃的阳光,从底下笔直反射上来,裹住她的身体,往深渊拉。她觉得广场土地晃晃悠悠,文墙拉起,地板向边倾斜,好象船只前后摆动一样。她站在窗口,仿佛挂在半空,四周一无所有。碧天近在身边,空气在她的空洞的头里流来流去,她只要就势一跳、朝前一纵,也就成了。”
B.“ 他只要松开他下在抓住什么东西的双手——他就得救了,松手之前他向下望去,下面正在进行某种紧张的准备工作:窗户的倒影聚在一起,自动拉成同一水平,只见整个深渊分成了深色和浅色相间的方格,在卢仁松开手的那一时刻,在冰凉的空气灌进他的嘴里的那一时刻,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亲切的、坚定不移的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永恒。”
如果你没有看过本书,也没有看过《包法利夫人》,可能就算没有把上面两段引文看作是出自同一本书的猜想,也可能会有它们是出自于同一位作家的怀疑。到不是因为它们用了同样细腻的笔法描写了一个人在自杀之前的心理,而是因为它们在文体风格上的相似之处——“以视觉形象辟喻人的心理”(《文学讲稿》中纳博科夫语)。而这正是此种注重风格的小说中最基本的风格要素。
二
小说和小说不同,它有好多种类,并分别对应于不同的作家。有些作家能写出独一无二的小说,因为他们写的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奇诡雄异的事件。比如色诺芬写《长征记》;凯撒写《高卢战记》和《内战记》;麦尔维尔写《白鲸》;康拉德写《黑暗的心》;巴别尔写《骑兵军》。这些作品都有自传性,而且也只能是由这些作者来写,他们不是被时代造就,就是被环境生成。他们只要略微用一些艺术手法夸张一下就能把他们的经历写成绝无仅有的惊人之作,而且能让所有的仿造之作在它面前相形见拙。这种小说通常是一种紧张刺激的历险,他取材于作者的生活,他们之所以无法复制就象他们的经历无法复制。这是一种题材至胜的小说,这样的小说福楼拜和卡夫卡就写不出来(当然如果他们也有经历又当别论)。
另一种作家也能写出独特的别人写不出来的小说。他们没有外部的上述惊险的经历,但却不能探索个人内心幽深的隐秘小径。前种作家要呈现的是物质世界的历险,那么这一种作家要呈现的就是精神世界的惊异。前者的小说中要对抗的是恶劣的天气、凶险的骑兵、奔腾的河流和沉重的大地,那么后者小说中要面对的是无端的屈辱、恐怖的处境、荒谬的真理和深切的绝望。对了,这说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克尔凯郭尔和卡夫卡以及其后的那些存在主义的作家们(我认为陀斯妥耶夫斯基是这类作家之父,而克尔凯郭尔是这类作家之母,这一类作家的作品也都是《地下室手记》和《非此即彼》所产下的孩子。加缪的《堕落的人》与《地下室手记》之间的父承关系是非常明显)。他们不仅是存在主义者,荒诞主义者还是精神分析家,他们帽子上插的是反理性的小旗,他们的文学重情理而不重逻辑。这样的小说凯撒和福楼拜写不出来(当然如果他们内心受到生活的压迫又当别论)。
第三种作家,他们生活平淡无奇(最多略高于常人),他们对文学极端热爱,把文学当作他们心里的一种理想,他们对待作品就象对待一件精雕细刻的艺术品,他们不仅注重题材(务求深刻一般化)更注重文体风格,总是把作品的结构打造的既如水晶般透明,又折射出七彩的光斑。这样的小说凯撒不会写,因为他不实用;卡夫卡不写因为他要独辟溪径(他模仿过狄梗斯的风格,后来就放弃了);但是康拉德写了,因为他的经历只有一次,写完了还要再写以糊口。福楼拜是这种小说的开创者,而纳博科夫就是这种小说的拥护者(其它二流小说家则杂七杂八,根本不知文学为何物,更不知文学还有理想,“先锋”和“实验”用在文学身上,只是在文学上卖弄些“创意”而弄死“艺术”本身,在艺术的殿堂里买卖稀奇古怪的花哨玩意)。其实也只有这种追求风格化的小说才可以把小说达到艺术的理想。
纳博科夫在他的《文学讲稿》中关于《包法利夫人》的那一章写得最完整最透彻,而且对福楼拜的文学的钦佩之情也最热烈。他这一章里他这样说:“在描述郝麦的粗鄙言行时,福楼拜运用了同样的艺术手法,内容也许粗俗低下,作者却用悦耳而又和谐的文学表现出来,这就是风格,这就是艺术,唯有这一点才是一本书的真正价值。”确实,这一类作家本身就生活在这样一种粗俗的环境中,他要追求的就是把粗俗的生活用艺术理想化,他们的艺术也就是风格论的,他们的作品就必得追求文体风格。
本书《防守》,纳博科夫自己在序言中说这是他“包含、散发着最大热情”的小说,他这样说并没言过其实,这本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在风格上的精益求精,情节经营上的紧张刺激都是一个第一流的小说家才能达到的水平,虽没达到理想但也逼近了理想。纳博科夫说:“假如当时认真地多想想的话,说不定会有进一步的奇思妙想。”但是那可能只是“增添”而不是“删改”。总之,本书无疑是一本非凡之作。
三
拿到这本小说以后我是从第六章开始读的,因为这是卢仁爱情生活的开端。他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只用了二个小时,我就把它一口气读完了,中间几乎没有停顿。我看得虽然粗略,但是所形成的印象却极其强烈。
第六章以后,纳博科夫把一段看似无望的爱情和一段期待翻盘的棋赛接合在一起叙述,爱情的忧心忡忡和棋赛的困难重重激烈交织、难分难解。纳博科夫又在这个情节中间用那盘难分难解命运悠关的比赛来点缀,这就是双重的紧张和双重的难分难解。卢仁两头作战,纳博科夫两面堵截又两面延拓,让情节象一条双头蛇一样互相吞噬自己,直到卢仁病倒野外、退出棋赛、步入婚姻、得到关爱。其后,情节变得舒张,纳博科夫开始运用隐晦曲折的笔法勾起卢仁命运中的致命一击,给他一个自杀的结局,同时也用这个“自杀”把自己写作的热情兜头浇灭,终于,读者和作者一样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在看这后半部分的时候,我已在其中找到几处非常熟翻的读《包法利夫人》那本书的感觉,特别是在卢仁在比赛封盘之后病发之前的那种心理与爱玛-包法利遭遇失恋时的痛苦心理是写作风格上的相似之处,也就是前面所说的“用视觉印象来辟喻心理”的手法。回头再看,前面部分《包法利夫人》的味就更浓了。纳博科夫在写卢仁入学被作为一个愚钝的学生被人捉弄,与查理包法利入学时遭遇同学取笑几乎如出一辙,如果把这两本小说搬上舞台或银幕,用上同一班演员,连服装可能都不用换,演完一个再演另一个,连排练都可以省略。当然,这里的对应是错落的,卢仁本应对应爱玛,但这里对应的是查理。
其实这两本书最明显的差别也正是在角色的设置上。在《在包法利夫人》中主角是女性的爱玛,本书中是男性的卢仁。但是他们虽然性别不同,但是都是同一种人:“一个浪漫的人,在精神上或感情上生活在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之中••••••聪慧、机敏、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心灵却是浅陋的。”(引自《文学讲稿》P118)。他们作为一个人都是可爱的,爱他们的人都是“不知不觉爱上他”(引语同上),但是生活却注定遭到致命打击,被逼迫的活不下去,只好自杀了事。福楼拜在书中把爱玛折磨的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而纳博科夫则让卢仁患到精神病,病好又反复。卢仁在书的接局那一跳,死不死得了,纳博科夫没有写,但是就算不死也必然被诊断为精神病发作。
查利-包法利和卢仁的妻子都是好人中的好人,但是却仍然不能给他们以救赎。好不能驱遣恶,恶却能吞灭善,看似一个美妙的邂逅,最后仍是无望的结果,可悲的灵魂如果不能自视,必然指向的是绝路。
四
但愿我这里指出这小说受福楼拜的影响不会引起纳博科夫本人和他的热爱者的不快,因为他在他的《文学讲稿》中也是这么干的。他在《文学讲稿》关于福楼拜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有福楼拜就没有法国的普鲁斯特,不会有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俄罗斯的契诃夫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契诃夫(契诃夫的《跳来跳去的女人》与《包法利夫人》虽然难说其中有什么联系,但是角色和故事情节的关系却极为相似)。”其实在这句话之后还可以加上“如果没有福楼拜,也没有写了这本非凡之作的文体学大师的纳博科夫云云。”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45:1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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