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那种在移动中哭泣的人。
什么意思呢?这话源自以色列女作家茨鲁娅·沙莱夫的长篇小说《爱情生活》中的一句话:“任何能够在移动中哭泣的人最终能拯救他自己,而一个站着哭泣的人——就像我,是要失去一切的。”
这话放在小说里是跟故事情节联系在一起的:
年轻的大学助教伊埃拉爱上了父母的朋友阿耶厄。阿耶厄曾经是伊埃拉母亲的情人,如今面对曾经抛弃了自己的老情人的女儿,他更多的是一种玩弄的心态,可恰恰是这种残酷的不对等的情感关系,使得伊埃拉如同吸毒一般上了瘾,陷入了一种既十分痛恨又无比迷恋的状态之中。一次次相当屈辱的偷情让伊埃拉越来越愤怒,她也就一次次想从其中找到爱情的证据。在阿耶厄久病的妻子去世的当晚,中了魔的伊埃拉拖着一个大大的旅行箱,离开了深爱她的丈夫约尼,来到阿耶厄的家中,成为他卧室里的囚徒。而这个晚上恰恰也是约尼送伊埃拉一桩大礼的当晚——按计划,第二天一早,他们夫妻俩就会登上飞往伊斯坦布尔的飞机,去补一个他们的蜜月。行李收拾好了,机票就搁在床头柜上,约尼满足地打着鼾声,而伊埃拉却偷偷地拎着大旅行箱溜进了夜色中。她留了一个字条:“我真希望能和你度一个蜜月。”
三天后,伊埃拉拖着箱子从阿耶厄那里逃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家,她发现,家中一切依旧,但约尼不在了。他去了伊斯坦布尔,一个人度蜜月去了。他是一个不会改变计划的人,总是按部就班,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这是一个能够在移动中哭泣的人。而伊埃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陷入对阿耶厄那奇特疯狂的情感之中外,已经把自己生活中其他的一切都停止了,她的工作、她的论文、她的前途、她的婚姻,所有的一切,她都抛在这段不伦之恋之外。现在,她回到家中,终于发现,一切都毁掉了,她抛弃的一切最终把她抛弃在外了。她回不去了,除了站着哭泣之外,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说实话,伊埃拉这种女人,我真是一点不同情的。看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对她毫无恻隐之心,甚至,还多少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对于这个女人,她对阿耶厄的迷恋,她那种病态的受虐似的情感方式,我都不觉得奇怪,也没有任何意见,爱情这东西的发生契机以及过程本来就是千奇百怪的,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个案。但是,我讨厌的是她那种站着哭泣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相反,对任何一个能够在移动中哭泣的人,比如小说中的约尼,我都抱有很浓厚的好感和敬意。
所谓站着哭泣和移动中哭泣,在我看来关乎一个人的质地之高下。在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会哭泣的,都有一些当时觉得过不去的坎,都有一些感觉窒息的夜晚,都有想发飙发疯的时刻,但,一个质地坚实紧密的人,总是会想办法让自己镇定下来,让生活继续下去;他们会照样工作、照样做饭、照样睡觉、照样打扫卫生,他们能够控制自己去遵循生活基本的也是原有的秩序,反过来,这些秩序又能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他们尽快复原。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是一个良性循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把饮泣压回内心之中,用他们强大的力量把这些泪水转化成一种滋养,从而使得自己又获得了一次成长的机会。
也许有人会说,不,不是任何伤口都可以痊愈的。是的,我同意这个说法。但是,不能痊愈的伤口更是需要让它秘密地生长在内心深处。朝内的伤口是一种忧伤,是一种美,而朝外的伤口在我看来则是不体面的,如果朝外还是永远不能结疤的伤口,那么,我认为甚至是不堪的。
这些年来,对于一些熟悉的女友,在她们遭遇不幸情事的时候,我会有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一种,我会很耐心地听,然后说一些温柔的话,给一点小建议。我知道,这是她在移动中的一次哭泣,而我的聆听和建议对于她来说就是一种有效的抚慰。还有一种情况,我也会很耐心地听,然后说一些温柔的话,但我不给任何建议,因为我知道,她又站住不动了,她的天又塌了,这个时候,任何建议对于她来说其实都是废话,而最重要的是她的情绪,她当下的痛苦覆盖了一切。至于说因为她以全部的心力去迎接自己的痛苦所造成的生活的坍塌,她是不会去思考的。也可以这么说,一片瓦垮了,她就干脆把整个屋顶给拆了。其实,她也能够活下去,多少年来,她也就是一次次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废墟一次比一次面积更大,为什么重建一次比一次更难。
小的时候,我看过一个俄罗斯的故事,说是一个母亲在丧子的当晚,把一大碗蔬菜浓汤一勺一勺地给喝个精光。旁人忍不住指责她,说她心肠太硬了。那位母亲说,我得吃饭,得有力气,明天还有那么多的活儿要干呢。小时候看这则故事的感受也是觉得不可理喻,觉得这个女人的神经过于粗壮,因而呈现出来的悲伤是那么的不纤细,不具美感。以后我才逐渐发现,虽说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像那位俄罗斯母亲那样拥有一种大地母亲般的生命力,但,不管怎么说,尽可能地保持镇定并维持日常生活的秩序,是面对痛苦最明智的态度。
我平时看以色列的作品比较少,喜欢的以色列作家有奥兹,现在,还加上《爱情生活》的作者、女作家茨鲁娅·沙莱夫。《爱情生活》是沙莱夫1997年出版的小说,之前,她出版了一部诗集和一部长篇小说,让她获得国际声誉的就是这部《爱情生活》,评论界普遍认为,这部爱情小说实际上影射了当代以色列人在长年的巴以冲突中陷入的精神危机。我看这部小说,更多的是联想到诺奖获得者、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的作品。她们在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和对女性心理层次的微妙、准确、细腻的描述,都有共通之处;相比之下,沙莱夫更明晰、流畅,而耶利内克则要晦涩、蔓杂一些,从可读性来说,沙莱夫的小说更好读。在《爱情生活》之后,沙莱夫还在2000年出版了《夫妻》、2005年出版了《逝去的家庭》两部长篇,构成了她的“爱情、婚姻、家庭三部曲”。我希望的是后面这两部小说能尽快有中文版面世。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44:5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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