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天气闷湿。垃圾篓里的芒果皮发酵了,酝酿起浓郁的甜香,腻得醉人。端坐着连夜翻看《小团圆》,300余页,看得一身酸痛,汗流浃背。读到刻薄处,忍不住哑然失笑,然而到了动情处,眼泪该下来还是下来了。这个张爱玲。一向只知道她在纸面上对他人冷言冷语,却不知道她待自己也如此薄凉。
第一次看到张爱玲的名字,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那时跟着姐姐们看港台小说,琼瑶,岑凯伦,于晴,席绢。说来好笑,别人的启蒙小说或是三国水浒红楼,或是煌煌的外国文学,而我的启蒙小说竟是这些痴男怨女的伤春小说,所以未免中毒极深,后来写起东西来也总脱不了浮华做作无病呻吟的文风。看琼瑶的《在水一方》时,正在生着病,一个人坐在医院里打点滴,春季朦朦的日光在窗外浮动着,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书打发时间。书里写道,孤傲的杜小双深夜与文学青年卢友文约会归来,告诉诗卉:友文说,华语女作家只有张爱玲一人可读。(原话记不清了,大概是这个意思。)琼瑶虽然后来屡遭诟病,但我当时年纪尚小,又从小滋长出一股怨妇情结,觉得琼瑶这老女人,着实很是厉害。于是对“张爱玲”这个名字,也暗暗留了个心眼,想着要找来读一读。但那是1997年的中国南方小镇,张爱玲热还未波及——事实上,也永远不会波及了。10年前那里还有琼瑶岑凯伦席绢于晴,金庸古龙梁羽生。现在清一色的淫秽小报,地摊文学,外加六合彩资料。
上中学后,在学校的图书馆借到第一本张爱玲的小说选集。《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崎岖的文字——向来接触的都是婉约派,只感到这女人的笔尖阴森逼人,字里行间料峭得让人心里陡然一凛,不时飞来刻薄的一笔,顿觉有人站在身后用小刀嘎吱嘎吱把骨头刮出毛来,悚然但忍不住发笑。虽然不乏满目的浓艳色彩,大红大绿,描金镀银,灼灼其华之下也只是一片热闹的苍凉。底色太暗了,即使缀满宝石,空使人感觉愈加沉重而已。又动不动便笔调一沉,令人如同吞下了大坨铅块,坠在胸口那里闪着幽幽的银光,透不过气来。那时年纪还小,看《红玫瑰与白玫瑰》,写一夜承欢之后,韶华骤然逝去,只觉得这女人不大看得起男欢女爱,语句轻慢,满篇藏不住的戏谑暗讽,可又不像批判,倒更像是自怜自哀。看《倾城之恋》,写着一座城市的沦陷居然还能侃侃而谈,理直气壮地让男女主角苟合苟活,又觉得这女人心肠太硬,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年轻时定是遇人不淑,处处碰壁。《沉香屑》更是暗藏毒辣,艳丽得刺目的色调之下,薇龙或者罗杰,硬是被她活生生地逼良为娼,两篇看下来,一身鸡皮疙瘩纷纷绽起,周身的空气也变得跟这世间人情一样,分外地凉。
当时看过的书太少,尚不了解张胡之间的旧情纠葛,也不了解她背后的整个大家族史。后来看的多了一些,也仍不知道,她为何对世事如此淡漠而犀利。只是隐隐猜疑,这个女人尽管能用华文丽字不厌其烦地堆砌出一座繁茂城市,内心却只有一片沙漠,干燥,炙热,色彩照旧是鲜艳艳的金黄宝蓝,然而始终缺乏生命——或许只是因为,造化弄人,躲不过整个大时代的推压,每每委曲求全;还是因为至老至死始终遇不到挚爱之交,心灰意冷?毕竟在她的书里,从来看不到她写自己的爱情,全是别人的,大悲大喜,或者微悲小喜,她全程冷眼旁观。或许她本人对此讳莫如深,又或者我看的书实在是太少了,看了也难以记住——几乎没碰过中国现代文学,大学里这一门课直接忽略,60分通过。可能被左翼作家群集体搞坏了印象,以为现代文学总是浮夸而狂热。后来看了绿妖,阿飞的文字,才知道这些写字一等一好的女性都读过汗牛充栋的现代文学。大概因为意识形态的关系,那些真正好的作家在我们国家的现代文学教科书上只是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略胜于无,丝毫不引人注意。
也是看了绿妖的文章才知道,原来张爱玲,是有过一段不堪恋情的——何以用“不堪”二字,我也不用逐条明说了,但凡张迷都能看懂。令我愤愤不平的是,那个名叫胡兰成的男人,居然也不过是民国年间无数搞文学的男人之一,并不是什么惊世之才,更不是不是清平之人。每个时代都不乏这样自封的风流才子,以前是自恃会耍几下笔头子,便能幻化为刀枪在女人堆里冲杀自如,无往不胜;如今文学青年不吃香了,风水转到那些肩扛黑色大炮的影视工作者身上。这也只能怪中国像样的男人太少,而寂寞的女人实在是太多。全任由这类货色的男人为虎作伥了。自古以来,文艺男青年总是轻浮多情。文艺女青年总是一派天真。但张爱玲聪敏如是,怎么被这样的男人迷了心窍?依我愚见,“性”可能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堂堂仪表,亦没有人格魅力,单靠巧舌如簧甜言蜜语,怎么就能拴住一众女子的心?而且又不是每一个均为没见过真枪实弹的小处女。似乎可以解释的就是,此男***过人,而且擅长房事。佐证之一便是《小团圆》中,九莉自说宫颈折断一事。这确实并非不可能。江浙皖素来盛产大阴人。君不见古往今来的男宠们,多是出自江南?胡兰成浙江人氏,又阅人无数,而张爱玲生性敏感,又颇为推崇弗洛伊德,难免受到胡兰成性事的蛊惑。(想来,张爱玲之所以当初嘱咐销毁文稿,大概就是担心我这样的窥视癖作龌龊推测吧。)
对这样的男人,我不惮使用最肮脏粗俗的话语。若不是他,张爱玲怎会万念俱灰,在大好年纪猝然老去?此前她是冷口热心,早慧的女性,写的虽是些悲怆故事,但总有暖人体己之处。而一九四四年之后,她通体冰冷下来,满腹的幽怨织出密密的网,将她的感情如数封锁起来。小说里,邵之雍过后,整个世界的光亮在九莉面前全盘熄灭,即使后来美好如燕山者出现,也只是雁过留痕,不能激起更大的波澜了,始终没能真正进入九莉心目里。而现实中,一九四四年之后张爱玲写的故事,阴沉得吓人,宛如一潭黑漆漆的死水,无数的黄金美玉投掷进去,也是枉然。一九四五年之后的许多小说,我竟然始终没有看完!每每翻开了书,只见雕花窗栏之下,黑影重重,令人寒毛四起,不忍再往下读。
只有散文还好些。不看她的小说之后,我最爱读她的散文。沦陷时期的香港。趣妙可爱的人。苏雷珈,某个来自印尼小镇的西施。或者悲观主义的艾英林。我最爱炎樱。又有回到上海,同姑姑的公寓生活。柴米油盐,对米虫的憎恶。还有吃穿看戏,电影音乐。她写这些的时候,心里或许极少想到爱情,只想到生活光鲜斑斓的表面,内里虽还是黯淡的,但终究不至于太过伤感,而且在那些极少的时刻里,她是爱自己的。但她的快乐终究是太少了,而且短暂得稀奇,几乎可以说是奇货可居。有一年冬天,似乎是高一,我终于下定决心拾起《半生缘》,一路看下来,白色雾气氤氲升起,还是冷的,黑白色调。透过那些电车的窗格,光秃秃的公园小树林,深夜无人的弄堂口,曼桢和世钧的故事被打碎流泻一地,结成冰,又凝华了,再也见不到踪影,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还有一个最初的版本叫《十八春》,是张爱玲出国之前完成的。但是我觉得那样的结局太社会主义,太过于完满了,所以舍弃了没看。张爱玲应该是也不喜欢那样应景的自己,后来修改过,才出了《半生缘》。然而翻拍成影视剧,总是令人失望。许鞍华的《半生缘》还好些,只是吴倩莲版的曼桢不够清丽,而黎明版的世钧又过于呆气——黎明似乎总能摊上讨巧的角色,然后活生生演砸了。至于连续剧《半生缘》,简直令人啼笑皆非。后来刘若英演过舞台剧的曼桢,似乎是最令人满意的。但她后来演的张爱玲,实在是过于圆润了——单就形象而言,她确实少了张爱玲身上那股凌厉桀骜之气。气质也不够冷清。张爱玲光是立在那里,让人看一眼,就能认出那一生的悲剧。后来炙手可热的《色戒》,我甚至连碰都没碰过,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不知为何,我对李安,总是不太信任。
但坊间传言,多半还是猜测。我又是懒人,不爱亲自去翻那些民国遗事,因此对张胡之间,也一直懵懵懂懂——不单是我,许多张迷也是如此吧。张爱玲深居简出,对旧事秘而不宣。胡兰成虽出了本下作的《今生今世》,谁能肯定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多少是借题发挥,多少是肆意渲染。反正张爱玲已经在数万里之外,也再无心思出来言语,说什么都随它去了。孰料,她早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悄悄打好了腹稿,一字一句从胸腔里印镌出来,留待某日一白天下——若不是有这个愿望,她为何要写出来。中途也曾心悸和反悔,但终于还是来不及了。稿子已写好,而且早就藏在肚子里修改过一千回,还用心誊写,寄了出去。后悔也是来不及了。她只能庆幸,自己后来,慢慢怜悯起胡兰成,也慢慢和解了他,最终没有在自己耗尽一生写成的书里恶言相向。只留有漫漫一卷的不舍和留恋,遗憾。凉彻心底。
毕竟,他一生最爱,唯有他自己。
她一生最不爱,也仅是她自己。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44:0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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