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小团圆》
读《小团圆》,读到唏嘘不已,一股轻微刺痛,周身蔓延开来,时不时叮一下,不觉悲从中来,不能自抑。读完《小团圆》,心中万转千回,难掩一片怅然。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没有哪一个段落让人感动到要撕心裂肺,涕泪横流。读完,却背脊发凉,清泪不觉溢出眼角。真是好书,没有这等感情经历的人不要来读读了也不懂。
出版前后林林总总的解释和反反复复的纷纭,回头去看,几近炒作,十分可笑。这本书原本就是张爱玲的巅峰之作,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力逾千斤。张爱玲晚年的文笔更为朴实、老道,高度精炼,三言两语切中要害,写人物也是去掉一切虚情乔饰,真实到有点冷酷,并且刻薄,但却不失幽默,那种风格我更是加倍地喜欢。
全书结构复杂,穿插起伏。有些地方是有点乱,因为事关于己,难得张爱玲写自己写得如此冷静,波澜不惊,如同旁观。看张爱玲冷静的说着人情世故,精彩。
小说从开头就没有明白立场,而我相信看这本小说的人也不会去在乎故事的真正走向。在张爱玲历史中过往来去的那些辛酸往事现实人物,也在这里完成终极见面”。书中的九莉、蕊秋、楚娣、九林、之雍、燕山、比比等人分别对应着张爱玲自己及其亲人、恋人、好友。这些人物简直就是张爱玲笔下所有小说人物的华丽谢幕,白流苏、曹七巧、郑川嫦、葛薇龙等人挨个排队亮相。
她写她的初吻:
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揿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只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我只觉得人忽然沉到无尽黑暗的底里去。开始也不见得是如何欢喜的感情,她仰慕着他,但他终于吻她,她却只是反感。
她写她的性事: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
“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
“他的头发拂在她的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
“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
她写她的胡兰成: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着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她写他们的进展: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来,有人请客。她泡了茶搁在他面前的时候闻得见酒气。谈了一会,他坐到她旁边来。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昏黄的灯下,她在沙发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更憎恶。”他拿着她的手翻过来看掌心的纹路,再看另一只手,笑道:这样无聊,看起手相来了。”又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你太太呢?”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可以离婚。”
那该要多少钱?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没作声。
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着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显了点。之雍一面答应着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之雍说。
他天天来。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着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尤其因为有个房客过道里门全关着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开着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关着门一坐坐很久九莉实在觉得窘。楚娣只皱着眉半笑着轻声说了声:“天天来──!”
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说向璟想见见她。向璟是战前的文人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饭后骑着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轮车。清冷的冬夜路相当远。向璟住着个花园洋房方块乌木壁的大客厅里许多人是个没酒喝的鸡尾酒会。九莉戴着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着桃红唇膏半卷的头发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地堆在肩上穿着件喇叭袖孔雀蓝宁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她写他们之间那惊悚的爱:
他们终于明朗的爱了:他们在沙发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只木雕的鸟。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只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雕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是这样驽定她自己可以自然抽身,她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投入。欢乐趣,离别苦,她早就知道。可是这有如何,爱得时候也可以清醒地看见未来,可是,即使如此,她依然经历长长的痛苦。
他爱很多人,当然也包括她:砖红的窗帘被风吸在金色横条铁栅上,一棱一棱,是个扯满了的红帆。壁上一面大圆镜子像个月洞门。夕阳在镜子上照出两小条五彩的虹影。他们静静的望著它,几乎有点恐惧.
他笑道:“没有人像这样一天到晚在一起的。”
又道:“‘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她不妒忌过去的人,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
终于他们要分别了: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对著她。
他带巧玉到旅馆里来了一趟。九莉对她像对任何人一样,矫枉过正地极力敷衍。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因笑道:“她真好看,我来画她。”画了半天,只画了一只微笑的眼睛……之雍接过来看,因为只有一只眼睛,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肃然轻声赞好。九莉自己看着,忽道:“不知道怎么,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之雍把脸一沉,搁下不看了。九莉也没画下去。
那时节,战事将尽。之雍平静地告诉九莉二次大战要完了,九莉低头呻吟了一下,却道:“希望它永远打下去。”之雍沉下脸来道:“死那么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九莉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
她为了保留他,甚至甘于听他讲他和别的女人的闺房琐事,她一面微笑着,心里却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马桶里的男胎,以为冲不掉,却竟然冲掉了……
她写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九莉只会煮饭担任买菜。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着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卷的长发。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比比来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长。红砖壁炉。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不够深入飞絮一样迷蒙。
“有人在杂志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着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朱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舍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
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发表了──文姬没提也许没问题。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要救邵之雍出来。
她鄙视年轻人的梦。
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着手枪冲进看守所才放出来的。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穿着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
“你脸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
“我的皮肤油。”她笑着解释。
“是满面油光吗?”他也笑了。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永远是夕阳无限好,小辈也应当代为珍惜,自己靠后站,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敬老的方式。
浮生若梦,无一非空。即近影楼台 亦转眼成虚境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
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
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你也在这里吗?”
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
还有,她写给胡兰成的那首小诗: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小团圆》煞尾于九莉多年后的一场梦:“……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41:0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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