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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一幅人类命运的完整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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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3:3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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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尔顿的长篇史诗《失乐园》,以《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二、三章关于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在撒旦引诱下偷食禁果犯下原罪,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故事为蓝本,成功地将诗人——作为一个清教徒,所相信的人类重返上帝的乐园的回归之路极为完整、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条路发端于人类始祖的原罪,转折于耶稣基督道成肉身的救赎,作结于自由意志选择下的灵魂的忏悔和回归。诗人满怀豪情的诗意书写,所展现的是诗人的人生理想、人生信念。

据一些学者的统计,这部史诗共引用《圣经•旧约》930处,《圣经•新约》490处 ,毫无疑问,弥尔顿是以基督教神学思想观念出发来探讨这个重大的人类命运的命题的。

文学作品表达作家的哲学思想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早在公元40年,就有人用圣经故事写诗。稍后,基督教教父也长于此道,中世纪神学家更是常在诗中借圣经题材讨论神学问题,如上帝和天使的属性、叛逆者的堕落、基督降生和末日审判,以及人类复得乐园等。从15世纪到17世纪初,这类题材的作品广为流行,内容不断拓展和充实。”

亦即是说,以诗歌等文学体裁阐释圣经题材绝非弥尔顿的首创,一些学者曾仔细研究过部分早期原始材料与弥尔顿史诗之间的关系。比如,J.M.埃文斯(J.M.Evans)在他的专著中就曾指出,圣经中《创世记》一书只有头三篇简短章节与弥尔顿的史诗材料相吻合。据埃文斯的研究,圣经中的伪经及在这一传统中的各类文史著作对圣经中的三章均做过大量诊释,而这些或富有寓意或仅限于字面上的诊释极大丰富了有关亚当夏娃这一原本并不复杂的故事。 还有学者认为盎格鲁撒克逊的长诗《创世记》不仅是《失乐园》的原始参照本之一,而且对弥尔顿的再创作起过关键作用。

而弥尔顿的《失乐园》在文学史上的评价总体说来是相当高的,“被同时代人奉为跟荷马、但丁鼎力的三大诗人之一。认为荷马崇高,但丁宏伟,弥尔顿则兼有二者。”

因而,我们有理由认为,《失乐园》的文学价值并不是在思想本身,而在于弥尔顿对这种主流的哲学思想的阐释方式。这印证了韦勒克对文学的思想问题的观点:“思想如果还仅仅是一些原始的素材和资料,就算不上文学作品中的思想问题。只有当这些思想与文学作品的肌理真正交织在一起,成为其组织的‘基本要素’,即只有当这些思想不再是通常意义和思想概念上的思想而成为象征甚至神话时,才会出现文学作品中的思想问题。”

弥尔顿正是将他想要承载的思想与史诗的肌理真正交织在一起,成为其组织的“基本要素”。也正因为如此,《失乐园》作为完全忠于圣经的基督教思想的再阐释,才极富深邃的解读空间,作家的宗教理想、人生理想在史诗中成为一种涌动着的感性与理性较之的感召,“甜美”而“有用”。

“文学不是把哲学知识转化一下形式塞进意象和诗行中,而是要表达一种对生活的一般态度。” 从作家创作的角度来说,弥尔顿这种宗教题材的叙事的独特之处也不在于“宗教阐释”这一母题,而在于他作为一个基督徒作家,在这样一部纯粹的宗教题材作品中所展现或寄予的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态度。通过阅读文本我们看到,作者的再创作所展现出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感召力不但使其宗教意义得以很好的展现、传达,诗人也正靠着这样一个令他饱含理想激情的主题,而在叙事上才华尽展,使整部史诗激情洋溢、通脱华丽。

综合以上两方面的因素考虑,宗教主题和文学元素在这部《失乐园》中得到了完美的融合,两相效力,彼此增色,使这部宗教意味极浓的史诗感情饱满、手法细腻生动地展现了诗人的“对生活的一般态度”和笃定、乐观的人生信念。

由此,更进一步地探讨文本,这种思想与艺术的完美融合具体地表现在弥尔顿完整的构建出一幅人性完善之路的图景,其完整性不仅体现出其思想的崇高性,也在艺术感召力上大大增色,使读者能够置身于一种感性理***织的感召之中。

以下笔者试图从他的思想核心、对比叙事的特点以及谋篇结构三个方面来探讨弥尔顿《失乐园》对这一人类命运命题剖析的完整性。

一、 自由意志所决定的人类命运

弥尔顿的《失乐园》自始至终都是围绕其核心思想展开的,而这个核心思想又非常生动地通过圣经故事体现出来。弥尔顿丰富了圣经经文的阐释,使其形成一个有严密逻辑的体系。

全诗的开篇借着一个呼唤圣灵的祷告,点出了诗人创作《失乐园》的主旨:“使我能够阐明恒久的公义,向世人昭示天道的公正。”而诗人试图阐明的“恒久的公义”和“天道的公正”就是“上帝因为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而将他们赶出伊甸园并使他们及其后代遭受‘死亡和其它各种灾祸’的惩罚是公正的”。他论证的出发点就是,“因为人的意志天生自由,他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行为、对自己的命运负责。” 亦即是说,在弥尔顿的宗教哲学观念中,解释人类命运的核心在于神所赋予人类的“自由意志”。

正因为人类拥有自由的意志,在撒旦的诱惑面前,夏娃可以选择弃绝上帝的禁令而摘食禁果,亚当更是顺从了自己的情欲而选择与夏娃同担罪孽;也正因为人类拥有自由意志,在把罪引入人间,破坏了纯善的乐园之后,人类才有可能弃绝罪恶,凭信心寻求神的真理和爱,自主选择顺服神的禁令,对神的恩赐报以感恩,以致最终以一种称义得胜的无罪身份重回神的乐园。

这里涉及到基督教哲学命题中“罪”和“自由”的命题,一方面神赋予人自由的意志,有自由决定违抗还是顺从;另一方面人第一次行使自由的权利时违抗了神的禁令,陷入罪恶。自由是人陷入罪恶而必须自己承担后果的原因,也是人之后放弃罪恶选择良善的条件。

在《失乐园》中,诗人为上帝——权利的拥有者设计了一段清晰确切地表白来解释,上帝明确地指出“他们背叛,一切根源于/他们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是他们自己决定他们自己的背叛,/同我不相干。如果我预见到,/预见也不会影响他们的犯罪;/如果我没有预见到,他们犯的罪,丝毫不减。”这可以说是一个宗教难题:为何上帝造人却没有拯救人类免遭堕落?上帝在弥尔顿的诗篇中比较直接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如果不给以自由,违心行事,/显不出本心的主动,那么凭什么/证明他们的真心实意、忠信、挚爱呢?/意志也好,理性也好,若被夺去自由,/二者则空虚、无用了,/二者成了被动,只服从不得已,/而不服从我,这样的服从,无可赞赏,/我怎么能高兴呢?”

而当亚当与夏娃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一同向上帝谦卑地“忏悔,祈求宽恕”时,他们忏悔的“果实”正如耶稣所说,“比天真未失之前他亲手/浇灌过的乐园之中/所有树木结出的果实/更加香甜”。

这里的忏悔的果实就是一种自由意志的表现,和亚当和夏娃犯下原罪之前对上帝的完全的信靠和称谢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弥尔顿看来,如果人没有选择的自由,“那么他对上帝的忠顺也就不是美德”。同样,如果人没有选择的自由,“他违背禁令也并非真的罪孽,因而上帝的惩罚也就无公正可言。”“人在堕落之后发自内心的忏悔远比堕落之前对上帝出于‘必然’的热爱更为可贵更令上帝满意。”

因而,在作家看来,人类的落罪、被驱逐、受磨砺、得拯救、自主选择回归——这一切都在上帝的计划和掌控之中,是上帝为人类设计的使人真正认识真理获得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自由和丰盛的唯一的回归之路。

在伊甸园中,亚当对上帝的热爱是出于本性上的必然而非出于他的意志。从这个意义上讲,“直到他不得不在上帝和夏娃之间作出可怕而痛苦的选择之前,他并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即意志的自由,选择的自由。” 接着,人类的堕落使世界因此堕落,使世界从此充斥着罪恶,而人类不得不面临各种各样的引诱和遭受各种各样的灾难。因此人类必须依靠自己的意志和理性在这充满罪恶和灾难的世界上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样的磨炼并非坏事,因为它是人类成长和精神复苏的条件。” 弥尔顿认为“正是磨炼使我们纯洁”,我们可以从恶中知道善,从磨炼中认识真理。“只有经过磨炼,只有在善与恶的冲突中,人的理性才会最终真正认识到上帝的神圣、全能、仁慈和对人无边的爱。只是在真正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人对上帝的忠诚、热爱和顺从才是出自他的自由意志,而不是出自‘必然’” 。

在史诗的十一、十二卷,上帝派天使向亚当预示人类的未来,最终他通过自己的自由意志和理性选择了上帝。天使米加勒所告诉他:“这样,你就不会不高兴离开/这个乐园,在你内心/另有一个远为快乐的乐园”。而在耶稣为人类赎罪并战胜撒旦之后,“整个大地都将变成乐园, /那比伊甸更为幸福, /日子远为美好”。这就是说,人类对上帝真诚的信仰和热爱就是人内心的乐园,比伊甸园中对神的必然信仰远为幸福,也是上帝定意、乐意达到的。亚当和夏娃是带着人类被救赎的希望走出伊甸园的,《失乐园》所表达的罪与救赎的主题与圣经的神学观念一脉相承,又是在《圣经》言简意赅的叙事基础上,将这一宏大主题延展开来,给人以思想和艺术双重的震撼力。

这样,诗人以自由意志为核心,将诗人信念中所存的人类的原罪、现世的罪与罚以及未来回归纯乐纯善的结局——这一历史图景完整地展现出来,同时证明了上帝的公义、良善和智慧。这种宏大的对哲学思想的完整、生动再现,就超越了单纯的宗教演绎,是诗人完美人生理想的艺术化的阐释。

再联系作者的写作目的,他要写“圣洁的诗篇”,这决定了作者要表现的是一个圣洁、具有普世情怀的主题——不仅涉及一个民族而且涉及全人类的共同命运——“失去伊甸乐园,直等到一个更伟大的人来,才为我们恢复乐土”。

他在这里讨论的就是一个人类共同命运的话题。他采用的话语是宗教性质的。因而在这部以宗教为题材的史诗中,作者的发挥创作是包含他的人生态度和理想的。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他所展现的理想无疑是一幅完整的富有宗教意味的人类命运图景。

二、对比叙事的艺术效果

对于《失乐园》的研究、品评,历来学者、文学家以及广大读者都尤为关注撒旦这一形象。肯定撒旦的呼声从未停息过,甚至有人因撒旦的成功塑造而将其定位为全诗的核心人物,以致曲解诗歌的主题,认为《失乐园》是借宗教题材来赞扬提倡撒旦的英雄主义反抗精神。很显然,诗人的用意完全不在此,笔者认为,诗人试图塑造、并且能够成功的塑造撒旦这一形象,是出于一种对比叙事的考虑,也是对比叙事的结果。

首先,对于诗人着力塑造这一形象的意图,在于撒旦的堕落和人的堕落有着很大程度的相似性:同样是因为上帝所赋予的自由意志使他们有超越神所赋予的自由范围的选择权;同样是在自由意志下的“自我意识”的作祟,使撒旦和夏娃不能经受住超越自身限制的骄傲的诱惑而违抗神意;同样是自我私欲高过对神的敬畏顺从,撒旦和亚当顺从私欲背弃真神,落入罪恶;同样是在罪恶的诱惑下,撒旦和人一步步地堕落,一步步地经受罪恶带来的更大的痛苦和煎熬,不同之处只是撒旦的诱惑出于自己,而人的诱惑出于撒旦,这也就是人又获得拯救的机会的原因。

诗人借着撒旦堕落的全过程和对撒旦内心和行为的刻画,昭示了什么是真实的“恶”,恶之所以为恶,不在于它追求丑恶,而在于它用变相畸形或残忍邪恶的手段去追求美善,甚至因得不到而破坏美善。撒旦也昭示了罪的后果:撒旦的堕落不仅使他的内心忍受着痛苦的折磨,并且他的罪无可拯救。

对比撒旦的言行思想,人很容易意识到,这样的罪恶在人类身上体现得是多么淋漓尽致,人被罪捆绑,就是撒旦的奴仆,是死亡的奴仆。这是弥尔顿塑造撒旦这一形象所要揭示和阐发的,他借撒旦写尽了人类陷罪之后的罪恶和苦难。

其次,也正是因为人与撒旦的这种相似性,使得作者有能力把撒旦这一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有血有肉。撒旦的心理在洞察世事的诗人的意识中,了如指掌、信手拈来。相比之下,上帝的形象就有一定的距离感,从而所塑造出的上帝的形象,正如一些评论者所指出的一样,不及撒旦的形象那般活灵活现,更似一种意识的符号。

这是第一层对比,第二层对比是撒旦的罪恶和上帝的良善、公义、权柄的对比。诗人借着撒旦的恶衬托了上帝的美德和权柄:撒旦自己丧失了荣耀和乐园,就要以败坏人类的方式报复上帝,这丝毫体现不出所谓的“英雄主义”气概,纯然是小人的作风。撒旦看到亚当夏娃的幸福生活,心生嫉妒,甚至痛悔自己当初的造反,但这种痛悔与“认罪”全然无关,相反却极大地激发了他的恨,使他更有动力地以奸诈卑劣的手段引诱夏娃。而上帝始终是权柄的操控者,撒旦的一切行动都在祂的掌控之中,祂对人的慈爱和宽仁也是一如既往的,在撒旦施行诱惑之前,上帝就差遣天使警醒亚当,圣子耶稣更是甘愿为人类的罪做挽回的赎祭。在亚当夏娃陷罪之后,上帝又派天使启示亚当人类的前景,使其怀着无上的希望走出伊甸园,踏上真正的回归之路。两相对比,至善和至恶、英勇和羸弱、真理和谎言……昭然可见。这也是弥尔顿宗教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谋篇构局的缜密有秩

诗人善于运用结构的布局来帮助思想主题的阐发和情感的继续,以使叙事在保证完整性的前提下有灵动鲜活。

在诗的开篇,诗人首先盛情邀请圣灵的点化,看起来极似一篇热情洋溢的祷告文,这样的开篇事实上为史诗的主题定下了基调,后人对诗歌主体的穿凿曲解或许也因为没有很好地理解开篇书写祷告文的用意所在,这是一部宗教意识非常明显的诗作。

在叙事顺序上,撒旦反抗天庭是在诗作的中间部分作为倒叙出现的,而开篇撒旦在地域的激情宣战所表现出的英勇坚毅更是与后文他的龌龊本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撒旦的小丑化是对他外表强悍的尖锐讽刺。

以展望作结,圆满完成了这一宏大叙事,也非常符合诗作总体的情感基调——明朗、充满希望。同时,这也符合主题要揭示的对真理的笃定精神。

总而言之,弥尔顿的《失乐园》是他宗教思想、人生理想的完整展现,其叙事的完整性表现在情节上、思想上和结构上。通过这样的完整叙事,诗人崇高性的文学风格得以确立,诗人的崇高理想也得以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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