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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评传《远人的江湖早就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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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3:3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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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人的江湖早就无家可归

——写给昌耀,或者燎原,和我自己

一。

无奈笔下生涩。有位名人曾经说过:写不出,就如拉不出。那不是一般的难受。

多少文章来写昌耀了,老来福的他晚年实在是不缺乏人追捧,我也不必再来添砖加瓦为人垒高墙了。然而昌耀对于我,却真又影响甚大。不算这本《昌耀评传》。燎原心思是细腻的,然而文笔是乏味的。实话实说,所以说阅读堪称“遭罪”。文笔乏善可陈乏善可陈,然而内容却不可多得。资料详实的不一般,果然是以死相托的人物啊。

“远人的江湖早就无家可归”,出自昌耀《江湖远人》。我想昌耀这一辈子基本上没有尝过什么叫顺境。早年(十四岁吧)离家远走跟着大人们干革命,跨国鸭绿江当了志愿军,不久右派下青海,转战非人农场。改革春风吹满地,右派帽子丢出门。昌耀的好日子算是来了,这也是仅有的“较好”的日子了。有过几分荣誉,有过几段恋情。做过土伯特人的赘婿,走过回回女子的床褥,见识过江南女子的薄情,写下一十一朵玫瑰花。

我总觉的生活太幸福,即成就不了诗人。读着昌耀的诗就会不断地意淫,自己也在农场过着欢天喜地每天劳动二十五个小时的日子,然而勇气这个东西啊,是真难找。别说去农场看看,就连去支教一番,也犹犹豫豫不得所终。

我羡慕昌耀。

我羡慕昌耀,能被命运裹挟着走入不复之地。这能说是他个人的悲剧,但怎么又不是整个人类的喜剧呢?我宁愿他损毁整个的肉体和百年的生活,换取一册薄薄的诗集。更何况《昌耀诗文总集》页码逾千。让我来遭受着苦难吧,我必当死以报。

尼采***曾经说过:我爱这样的人:他创造了比自己更伟大的东西,并因此而毁灭。我不熟悉尼采呀,但是他一个手指点中了我心里已经不隐秘的悲剧情节。如果可能,我要用命换创造。然而问题在于,我有没有这个能力。

前些天看从豆豆处借的的翁彪君囤积居奇冯志译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第一封信里里尔克就扇了我一巴掌:“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诶呀,老实说我回答不出我是不是必须写,这让人感到惶恐。先不说我有没有能力成为一个诗人,先说我有没有资格成为。如果不是必须呢?我就是一个爱慕虚荣影影灼灼闪烁其词遮遮掩掩的以诗标榜的人。这可真是一个让人心生畏惧的事实啊,我是不是这样呢?

我是怎样目前我还想不明白。然而昌耀却不是,你看得明白他的诗是命运修筑,在巨石上凿刻一刀一刀带血而出的生命。仿佛每一刻生活中罪孽的种子都会在他的笔下成为改换了面目的遒劲大树。早年的昌耀(就说是六几年吧),下放农场,入赘藏家。生活或悲或喜然而诗歌都不曾断却,你看得出有一种生命力在这些或短或长的诗篇中。随便抓来一首当做例子: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永无百倍。

我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

上面是来自,可以说是在八十年代让昌耀高调复出的惊世第一弹《慈航》中的开篇。如果觉得这个已经被引用太多,我在摘一首: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此首名曰《良宵》。(这里我插一句,我写这篇小东西实在是自不量力的事情,尤其是干引用若干。因为已经有了燎原的前车之鉴:随便谁的文章跟昌耀的放在一起基本上可利用率已经低于垃圾的价值了。此前还有一个例证:当秦阿眠君看过卢文丽几年昌耀的文章后说里面的字不论谁的都比她自己的好,而她主要引用的就是昌耀的。所以我已经做好了遭受打击的准备。)

虽然这首《良宵》是首爱情诗,算是吧,在早期昌耀作品中不多见,然而一贯的那种生命感依然存在,只不过是从那种刚性的变成了这种“柔情蜜意”的低诉了。

下面这三句比较符合昌耀风格:

在我之前不远有一匹跛行的瘦马。

听他一步步落下的蹄足

沉重有如恋人之咯血

这是来自《踏着蚀洞斑驳的苔原》,62年产出。

在我看完昌耀评传之后,再翻来看这些诗作,感觉起了变化,从欣赏文法的奇绝和表述上的特质以外,会不自觉的想窥探昌耀当时的想法。譬如说上面那首《良宵》。我在05年第一次看到这首诗,而有欲望亲近昌耀。在当时看来,这果真是一首文辞别致的情事,尤其是一句“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甚至我在课堂朗诵过这首情诗而不觉肉麻。但是现在再看来,我就会知道,原来这诗歌是写谁,哦,原来是这个女人…是不是类似八卦和邪恶的求知欲?

也是这首诗让我从诗歌的外在面貌上觉得昌耀这个人有些特别,你目力所及有谁能写出这样的东西?且看看“诗坛”中的人们已经从脑袋里进入了复制黏贴时代,就好像当年朦胧诗末期,也好像政治抒情诗末期一般缺乏生命力,然而在昌耀这里,他有意规避了公共的语言资源,非常聪明的把自己深处的藏回汉犬牙交错的文化与语言当做自己的资源来运用。譬如一个“土波特”让我知道了原来语言上的陌生化效果如此明显。庞德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像一种生活(恕我再次引用)。问题在昌耀这里变成了:我有一种生活然后创造一种语言。无疑,这是创举。因为作为“归来者”,同辈诗人要么在沉默中沉默,要么在沉默中成为教材上的诗人。昌耀却是个例外,他没成为教材上的诗人(煞有介事,提了一提),他却成为最有生命力的诗人,再次成为诗人。根基当然是他注入异质资源的语言。是不是因为这点,让他自信到甚至在任何当代所谓流派中看不到他的身影,然后就秘密的从任何人的和书本的语言中消失了。这可真是一个让人尴尬的笑话,评论家都去请客吃饭座谈会了,昌耀呆呆地站在这里无人问津。

我的语言特别无力,所以只能再引里尔克: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他说出这句话的前提是劝人“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了。

二。

哎,羡慕归羡慕。读诗中的一种共鸣也让人激动不已。当年读《平凡的世界》,把人看的稀里哗啦,厚如字典的一本,愣是让我一周看完。昌耀的诗虽没让我稀里哗啦然而心中多的是好几份庄重和精神的神合。当我最终得知,俄罗斯之于昌耀也如她之于我时,这种秘密的冲动就好像是两个孩子在后院某处藏下宝贵的玩具一般的神秘和令人欣喜。当然,这欣喜是我的,也是我的臆想,谁知道昌耀会怎么想,更何况在去过俄国之后留下的诗歌让我沮丧,会不会果如箴言,俄罗斯本也就是“莫斯科”。

在零六年一个月份,我写过一首诗,《是夜,我独坐灯前》。那晚上,我真个独坐灯前,手中拿的是昌耀的诗集。我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白色的灯光如夜色中不被打搅的月光

放肆地把我年轻的脸庞勾画出

手中昌耀的诗集我已然不再想馈赠友人

然而年轻时的诺言也如岩石般不能动摇

十四年前,昌耀端坐祁连山写下了在今天

让我心潮不静的诗篇

我打开弟弟的文具盒,用彩色的铅笔写下自己

沉默的诗

沉睡让夜晚总会安详,有如

北方广阔而寂静的草原,也在夜晚

放下了威严的拳,静谧主宰了大地和

星如密语的天盖

四十年间的情怀会因为几行歪歪扭扭的汉字得以联系

以至于若有少女前来向问:

为什么总如此忧伤的吟唱北方的山河

定有此复

可愿与我一同,在

青海沉甸甸的草场,放牧天上的羊群?

2006.1.30

看来这种一厢情愿的神交从那时候就已经有了,距离昌耀过世五年十个月。又有一个小兄弟从在无数个小兄弟之中表达了自己对于你的敬仰,希望你不会我说咱俩有神交而晚上来找我。我会十分的不安。

这可如何说起呢,似乎昌耀的命运也暗合了我的一丝心思。昌耀生命悲苦,而流露出尴尬和寒碜也似乎已经成为习惯,在他以五十载之身躯狂热的追求着远在杭州的卢文丽,并且在信中夹着一百块大钞(公元一九九二年,其时昌耀工资三百七。),并附下说明,让女同志“买几瓶‘雪碧’消渴”的时候,我可真是可笑可悲啊,这该怎么形容呢,想来想去,我只能想到一个词“寒碜”。寒碜不是昌耀的好习惯,而也拜生活所赐。给你个数据你参考下,昌耀去世的时候存款四万三千人民币,四万留给儿女,三千善后。四万三千是昌耀从七十年代末复出到新世纪第一年去世二十多年的积蓄。对一个生活在杭州,且有借昌耀之名“上位”,再且日后事业也有所成的女士来说,可真是小菜一碟啊。因为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已经过上了可以闲来无事马泰游得安逸生活了,而此时的昌耀,基本上还不知手机为何物。(哦,这可真是跨时代的恋情啊!)

在了解到此背景之时,我不能不说昌耀的确有打肿脸充胖子之嫌。寒碜,太寒碜了。更寒碜的是,这一百大元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一个寒碜者的自尊心又一次被打击到了。

不掩饰得说,虽不至那么严重,但是他的寒碜击中了我的寒碜。于是,我动容了。

昌耀的悲苦和寒碜隐藏在他不停的失败当中,八零前,昌耀的失败是显而易见的,八零后,昌耀的失败亦是不难发现的。譬如说诗集的屡次流产,婚姻生活不幸福,甚至被正处叛逆期的大儿子殴打而斯文扫地尊严无存,再譬如经济上的落魄甚至说过“”的话,情感经历上的屡次受挫让他无所依靠。应该说昌耀经济上的捉襟见肘让他成为一个寒碜的人,也正是这样的捉襟见肘,让他成了只能睡在文联办公室的诗人昌耀,成了西宁的“大街看守”。也正是经济上的捉襟见肘让昌耀只能成为诗人昌耀而无法改变,正如在《我们无可回归》中那两句箴言的诗句:

是的,那火焰之裸舞固然异常美妙魅人。

而我们无忧归去的路。

那真是悲怆啊。昌耀让我觉得任何失败的人都可能是英雄,只要他能在失败中发现美丽。

我想,这正是对我一贯的“偏见”恢复名誉的时候了。我曾说,我常隐秘的希望失败,意见不曾努力或急于努力的事,在无可挽回的时候失败而亡。这大概是因为,在昌耀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平衡:但凡一种失败,一定会有一种成功赶来补救。这法则是永恒不变的,于每人而言,补救的成功当然各有所不同,然而成功是一定会来的。我们要做的,就是促成一种失败,然而发现,这失败的价值。

晚年的昌耀,内心焦虑而终日惶惶,为了躲避无聊和焦虑开始习字“我的生活并不如意。……我中日都难摆脱焦虑,处于自我保护的本能需要,我将大部分时间用于练习写大楷…..”

当人们看到,昌耀穿着自己永恒的一身夹克站在书法家画家当中写下几个大字的时候,绝不会想到,正是一种痛苦才催生出了他另一颗艺术种子。谁能否认呢,失败和痛苦一定会有一种宣泄,我大约会以诗为利器。

所以嘛,我说,余华来了浙江拿工资,基本上也就和“杰作”二字说拜拜了。更何况他的“杰作”又怎么能和昌耀的诗相提并论呢。

半个月时间,拖拖拉拉读完了《昌耀评传》;四年时间,我习惯把昌耀的诗作为厕所书;六十年的时间,昌耀习惯用诗挣扎,把自己变成一块石板,上面写着“故显考王公昌耀大人之墓”。我隐约觉得,心中有走上“不归路”的冲动,然而简单说出“为现实所累”是妥协责任的做法。每当我看到昌耀,就看到一丝希望,或是命运的巨力,或是人生的小喜大悲,再或是艺术的静花总在岩石罅隙默默钻出。每当我看到昌耀,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我的终日惶惶焦虑不安早在那么多年前,就有人尝试过了,且在这境遇中,他成为苦难的圣咏者。多想耶稣啊,难怪有人要把他与宗教扯在一起。

我曾经说过:写不出,就如拉不出。即便内容关乎昌耀,感受发之于心,一番不能避免。烂笔头一阵翻腾,匆忙作完一文。不知是写给昌耀,还是写给燎原和评传,再或是写给自己。大概都有吧。于是副题题为“写给昌耀,或者燎原,和我自己”。

果真是一厢情愿。一厢情愿。

不悔 于望月小屋 2009.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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