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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團圓《張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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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3:3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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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罷《小團圓》,接下來追看作者寫手們的評論,每篇角度不同風格各異,出於徹底了解和真心熱愛,文字觀點都很精彩,其他也得管不了了。終極之処,在於自我揭發了焦慮的根源,極端私隱的暴料,對不盡人情的,計算的,絕望的,可怖的,死寂的,有一種遠甚“傾城”的孤絕的勇氣。這種人格向外成長的舒展和完整性,被自私的作者掐死在開端処,看了至少不像黃碧云那樣生氣地跺腳,也會感到深処被灼傷的困窘。夜閒閲讀簡直難以入寢。會心之人將它比作愛玲的智齒,一輩子沒被拔掉。論小説,情感的萬轉千回確實如此,惟其才能道盡“所有能夠發生的關係”,比起早前作品,氣象更大意境更深遠。終歸要描畫自己的世界,不使盡全部功力無法交待過去。

她的人物常常具有無法擺脫的飢餓感,對待很多東西,既是實指,也是隱喻。對飢餓的恐懼決定了他們的待人處事永遠無法盡興,矜持背後躲着欲擒故縱,在見不得人的黑暗裏閃爍着卑微“人性”的鬼火般的光,道不出,說不明,不願,也不能,過分劇烈的情感拉扯力在那個舉國對外的大環境下顯得非常不合適宜。他們因此在無人理會的角落,受盡各方道德的鄙屑,嘗盡中國人式的悲喜,緊緊依賴着古舊的中國情調的養料,借得隔壁西方一簇微光,隱約摸索一種自以爲是的現代性。始自飢餓,終於虛無。因爲對真實的絕對尊重,人縂是可愛的,繁複的,可賞玩的,“亦是好的”。自始至終,她對文明不信任,大時代的暴烈轉接讓她覺得人類的文明無從擺脫“惘惘的威脅”,上海逸園的讓人心悸的跑狗聲,共產主義的不合人性,人性文藝極易被政治挾迫,互相之間隔絕的個人主義,戰爭的絕對權力,錯和不對在她心裏統統得不了溫厚的消解,觀察醖釀二三十年,出來是杜鵑啼血,白色的,沉默的,冷的,凝血。

她其實是矛盾的,一切正常的認知,解讀,抒發,互動,只有借助于創造小説。“小説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透過小説才能把該說的話說清楚說透徹。也許因爲“ 這也是人生的諷刺,九莉給她母親從小訓練得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她的好奇心完全是對外的,越是親信越是四周多留空白”,以至於一切對她來説,“知道就是接受 ”。她微笑着聼他提到他同時愛兩個人,“好像忽然天黑了下來”。仿佛小説裏才枝葉繁茂地生長着她健全的咀嚼功能和反觀行爲。她也承認,現實中幾乎是無能的,房間住三個月也找不到燈開關。

飢餓感,女人有,男人有。出身貧寒的振寳在《紅玫瑰白玫瑰》裏受制與兩种基本驅動,一是原慾的飢,一是政治正確的飢,時刻兩相權衡收放有理,縂是處與“對”的位置,比之20年前“人好是好,但沒什麽用”的方鴻漸,在別人眼裏,人既“好”又有用,不知道是否因爲振寳至少拿了個正規文憑,當真度了層厚金。50年代,張最後離滬抵港,寫了兩篇對象為無產階級的小説。《秧歌》寫土改,人物通篇的飢餓感,與轟隆隆的土改宣傳尖銳對立着,像極瘦的兩條腿,站成一只圓規,腹腔永遠回蕩着寂寞的空空的谷音。

緊跟了幻滅的小説主題,永恒石墻成全的《傾城之戀》,30年後卻書寫為“現在海枯石爛也很快”。曾經生猛的飢餓感退色,心情真正慘淡下來,“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這是完完全全掐頭去尾的等待。愛情燃燒完留下同樣的餘灰,“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還有出現好幾次的比喻,金色的沙灘,金色的永生。大概這兩點,合起來,正是寫這本終極之書的動力,那愛情幻滅後唯一剩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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