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只是一点小笔记》

回国后总是对妈妈说，你们这里天气不好，迅不及防就雨霖霖的，潮得木头地板都要渗出水来。今天更加是，一直都天色郁青滴滴答答，张爱玲看到下雨说真高兴自己用不着出去，胡兰成说：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好像回到十几年前那一次妈妈去美国一段时间，我还记得自己写了日记很舍不得。显近的联想，她又是出国旅行，不过短短几天，觉得整个都愁云惨雾起来——大概由于天气的关系。也是奇怪，自己在曼谷时连不想回家，回来了都还想再过去。大概也是因为现在在读张小姐描写九莉和她母亲蕊秋，蕊秋是新潮的女性，离婚，其后一直出洋，男朋友不断——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啊。而九莉以前其实爱她（那天跟妈妈说，张爱玲和她妈妈关系不好，我妈一口断言是张脾气古怪），但那种相处的隔膜，连我看见都刺心。

下午就开了灯，白晃晃的床头灯想起书里描写的牌局麻将桌子。靠在床上继续读后小半本《小团圆》，喝茶喝得肚子饿了，吃两块酥饼——其实我更喜欢我妈叫它的桃酥，也是有张爱玲味道的，但自己总脱口而出称其为酥饼，有些乡土气息。这种有葵瓜子仁的，特别香，也省了事我不用自己磕瓜子。书看完，也沾了一身的桃酥碎——一直小心不弄到书上不弄到床上。

感觉《小团圆》之于张爱玲，有些像《2046》之于王家卫，一个总结式的东西。里面把前情旧缘都贯串起来；也是有些像我自己之前写了个小说剧本什么的，就 忍不住交代一下构想的缘起。似乎是看到过有人说，读了这本书，张爱玲就没那么神秘了，原来她创作也并不是完全的神来之笔，也是有本有源可据的。像她自己在 这里交代的写她舅舅家的事写得很不堪。熟悉她散文的，就看得更有趣。《私语》里的事件人物纷纷登场。还有一些文艺圈旧事，如她与桑弧的一段感情，柯灵的为 人——我很早以前就读过他老人家的《遥寄张爱玲》，后来在《今生今世》中看到胡兰成提起他（当时不知道是柯灵），也还没什么，现在看到张爱玲的完整版本， 刚刚回看《遥寄》一文，见他理直气壮道貌岸然抨击胡兰成，觉得这人真是卑劣又可笑！可惜他几年前死了，看不到张小姐这样揭他老底。

散文《华丽缘》在此处也华丽登场。我翻那文章原来是发表在1947年，果然与此处时间对得上。她并无前后交代地写了在乡下看的一场戏。我从前倒也没想过： 什么乡下？怎么在乡下？张爱玲是个天生的城市人，一向不去乡下的。只是以为同鲁迅的社戏那样，是小孩子时代的记忆。而原来，是胡兰成逃亡期间匿在乡下，她 跑去看他，然后就决裂了。《今生今世》及《滚滚红尘》中都有这桩事。只是以前没联系起来过。以前惊叹她可以一字不提他，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才知 道，她提了——她可能也忍不住，不过是掩藏在文章背后，而抽取出来给人看的则是不关事的部分。她也是这样！

《小团圆》前三章读得耳晕目眩。虽看她的小说散文对其家庭朋友都有所了解，但也经不起这样“点名式”的杀到，这么多人，这么多琐细的事情，如不是对这个女人有极大的兴趣，恐怕很难坚持读下去。因还没读完，结构仍未理出个大致来。幸好，典型的张小姐名句和幽默还在。而且，她也真的是狠，写自己也一点都不留情面。

想起大学时最喜欢的老师怀孕那时，去看她，她说，由于婴儿的自卫机制启动，她现在各种感觉灵敏得厌烦。当四面八方各种好闻的不好闻的味道汹涌袭来搅得她头昏脑胀时，周围的人却若无其事。她说，所以感觉太敏锐，真的是可怕的，她现在对《香水》里那个奇异的人，有些感同身受了。

读张小姐这本书，就有同样的感觉。那样的细致敏感，而且一想到这是她曾经真实面对的世界——我知道这是小说，但还是忍不住联想现实——就觉得真累。她的察言观色细致入微，人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一撇嘴，一抬眼，一攒眉，一微笑，在在都是意味无穷。她比LIE TO ME里的行为心理学家还要厉害。

熟悉胡兰成文字的话，读这本书也有另一种乐趣。看到张爱玲笑他的“亦是好的”，忍不住笑了。我也曾经被胡兰成那妖媚文字迷倒过，可是后来一看到他及他的传人的胡腔胡调就厌烦不已（我也曾深受其害，因为那腔调真的太易上口，就像你老听一个人的口头禅就情不自禁也跟上了一样）——我甚至还在学语料库这一科时做过统计研究，证实胡派传人这一式一样的腔调。除了那个烦人的“亦”，他的“好的”“不好”对于世界的规范逻辑，尽 管使人反感，却又有一种对之无从辩驳。所以我后来试图捅破胡派传人，却只觉得头疼。张小姐在这本书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讽刺，她写九莉“对于之雍，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不过没让它露面，因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么。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祥和之气起来。”不知有没有人和我一样会心一笑。 胡兰成的有些话，“她听了半天听不懂，觉得不是诡辩，是疯人的逻辑”，又是一笑。

这篇东西算不得什么书评，只是一点小笔记小感想。现在读张爱玲甚至也不像是看书了，就好像听一个自己认得的女人絮絮叨叨，然后我也来啰嗦几句，而已。选豆瓣星评犹豫了很久，我不想给她低于五星，但是“力荐”？要向谁推荐呢？有人问我这本书好不好看，我只说：我想你可能不会喜欢吧……可是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