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还是拍电影吧,这是我接近自由的方式。我悲观,但不孤独,在自由的问题上连孙悟空都和我们一样。
的确,电影越来越象江湖。你看,媒体谈论第五代、第六代,就象谈论两个帮派。其实大家各忙各的,并不相干,但江湖上总会制造一些传言,引起恩恩怨怨。现在谈电影就象在传闲话,谈电影就等于在谈钱。谈了这么多年,也不嫌累,烦不烦?
《小山回家》——他落魄而又茫然的寻找尚留在北京的一个又一个往昔伙伴,最后在街边的一个理发摊上, 把自己一头城里人般凌乱的长发留给了北京。
对我来说,如果有一个机会让我和别人交谈,我情愿用自己的方式说一些真话。
在某部新生代电影MTV式的一千多个镜头中,创作者关注的并非生命个体而是单纯的自己,杂乱的视听素材编织起来的除了自恋还是自恋。许多作品犹如自我抚摸,分散的视点事实上拒绝与人真诚交流。
当我们将摄影机对准这座城市的时候,必然因为这样的 一种态度而变得自由,自信而且诚实。对我来说,获得态度比获得形式更为重要。
《小武》——这是一部关于现实的焦灼的电影,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从我们的生活中逐渐消失。我们面对坍塌,身处困境,生命再次变得孤独而显得高贵。
自尊、冲动以及深藏内心的教养,是我县城里那些朋友的动人天性。
我们在看电影,电影中的人在看我们。
我们的文化中有这样一种对“苦难”的崇拜,而且似乎这也是获得话语权的资本。……“苦难”成了一种霸权,并因此衍生出一种价值判断。
北岛在一篇散文中写道:人总是自以为经历的风暴是唯一的,且自喻为风暴,想吧下一代也吹的动摇西晃。
那种以专业原则为天条定律,拼命描述自己所具备的市场能力的所谓专业人士,在很久以前已经丧失了思想能力。他们非常在意自己的影片是否能够表现出所谓的专业素养,比如画面要如油画般精美,或者要有安东尼奥尼般的调度,甚至男演员脸上要恰有一片光斑闪烁。他们反复揣摸业内人士的心理,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有外行之举,不要破坏公认的经典。电影所需要的良知、真诚被这一切完全冲淡。
艺术原则也好、商业原则也好,总比喜怒无常的人和恩恩怨怨的人际关系来的可靠。
我父亲原来在县城里工作,文化大革命中因为出身问题受到冲击,被下放回老家,在村里当小学教员,教语文。我有很多亲戚到现在还一直住在乡下——这样一种农业社会的背景带给我的私人影响是非常大的,这是我愿意承认的,并且一直所非常珍视的。因为我觉得在中国,这样一种背景恐怕不会只是对我这样出身的一个人,仅仅由于非常私人的因素才具有特殊意义。我这里指的并不是农业本身,而说的是一种生存方式和与之相关的对事物的理解方式。
我觉得,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正视,这样一种态度,中国的现代艺术就会失去和土地的联系——就像现在有的青年艺术家做的东西,变成一种非常局部的、狭隘的私人话语。
“奶妈”一家本来住在邻县的孝义,她丈夫是个会看阴阳的风水先生。丈夫去世以后,她就带着三个孩子跑到汾阳来了,在长途汽车站旁边摆了个摊,卖点儿茶水和煮鸡蛋什么的,靠这个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奶妈”特爱干净,不管什么时候她身上、家里都收拾得很干净。她还特要强,遇事轻易不会对人张口。我记得“奶妈”一直对我说:为人要讲义气,待人要厚道,对父母要孝顺,遇事要勇敢——对她来说,这些道德不是什么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些非常实在的日常行为准则,是一种根植于她人性中的善良。她识字不多,没念过什么书,但是从她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很深的教养,这种教养不是来自于书本,而是得自于一种世代相承的民间传统——我觉得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文化。我总感到文化和书本知识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就像有的人确实读了不少的书,看上去好像挺有学问,但是这种所谓的学问除了增加了他傲视旁人的资本外,并不能实际地影响到他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态度。在那些人的眼里,知识就跟金钱一样,只是一种很实用的流通工具。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来讲,我觉得我在“奶妈”身上看到了比那种所谓的知识分子身上更多的文化的尊严。
陈凯歌——在他早期的作品里还是有他很真诚的一面,有很多勇敢的承担,尽管在电影方法上我们有很多东西可以讨论,像强调造型什么的——起码对当时的中国电影来说,也还是有他的积极作用的。到后来,他基本上是被商业化了,现在做的东西——像《霸王别姬》,那种通俗情节剧的模式,最多只能说是一种具有一定人文色彩的商业电影。还有张艺谋。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你在不断追逐成功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地失掉了你的根本——想到这一点,有时候我真地感到非常恐惧。
《站台》——渐渐地一团火烧起,不去强调,因为温暖就如游丝般在心中闪烁。……此刻我也听到了自己心中的鸣叫,让我觉得绝望和虚空。
我惊讶于我表弟的脚步,如此沉稳与坚定,走回到他残酷的生存世界中。表弟的演员是我的亲表弟,拍摄使我们如此靠近,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节奏,还有他的尊严与自信。
重要的是改变,就连我们也不知道何时何地为何改变,留下的只有事实,接受的只有事实。
我喜欢公路边的这个小店,车过时能感受到路的震动。……没有了青春的人都爱眯个午觉。
我们的电影不寻找真相,幸福就可以了,幸福没有真相。
李安说:不要想观众爱看什么,要想他们没看过什么。
杨德昌描绘生命经验,王家卫创造时尚流行,李安产生大众消费。
而高音喇叭贯穿迄今为止我现有的作品,成了我此生不能放过的声音。
铁路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未来,远方和希望。
这让我感到相当吃惊,并不单因为我自己身上有着强烈的农业背景,而是吃惊于他们的缺乏教养,因此每当有人说电影学院是贵族学院我就暗自发笑,贵族哪会如此没有家教,连虚伪的尊重都没有一点儿。
这其实来自一种长期养成的行业习惯,电影业现存机制不鼓励导演寻找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因为那个声音一定与现实有关。这让我从一开始就与这个行业保持了相当距离,我看了无数的国产电影,没有一部能够与我的内心经验直接对应。我就想还是自己拍吧。
我经常告诉别人要坚持把一件作品做完,不要因为自我感觉不好就中断拍摄或者放弃后期。拍摄再滥也要拿给别人看,要给自己一个完整的电影经验。我也觉得千万不要轻视短片而总憋着口气要去完成大作。短片是很好的训练,并且不妨碍你去表达自己的才华。
一个都不能少?我们就是欲望太多。
但我仍然觉得,导演要广开言路,但归根结底仍然是“独裁”的艺术。
对我来说,一切纪实的方法都是为了描述我内心经验到的真实世界。我们几乎无法接近真实本身,电影的意义也不是仅仅为了到达真实的层面。我追求电影中的真实感甚于追求真实,因为我觉得真实感在美学的层面而真实仅仅停留在社会学的范畴。就像在我的电影中,穿过社会问题的是个人的存在危机,因为终究你是一个导演而非一个社会学家。
《公共场所》——带着DV摄影机,在公共场所中会见熟悉的陌生面孔。隔着人群长久地凝望,终于让我接触到了无可奈何的目光。这令我忽略掉了具体的人物、理由、语言,只留下了动作、声音和飘荡在尘土中的苦闷和绝望。
但是纪录片能够帮助一个导演摆脱这样的状态。当我觉得我自己的生活越来越被改变,求知欲越来越淡薄,生活的资源越来越狭小,纪录片的拍摄让我的生命经验又重新活跃起来,就像血管堵了很长时间,现在这些血液又开始流动。因为我又能够设身处地为自己的角色去寻找依据,我又回到了生活的场景里,并从那里接到了地气。
《任逍遥》——这城市到处是破产的国营工厂,这里只生产绝望,我看到那些少年早已经握紧了铁拳。……知道吗?暴力是他们最后的浪漫。
自由问题是让人类长久悲观的原因之一,悲观是产生艺术的气氛。悲观让我们务实,善良;悲观让我们充满了创造性。而讲述不自由的感觉一定是艺术存在的理由,因为不自由不是一时一世的感受,决不特指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不自由是人的原感受,就像生,老,病,死一样。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我们对自由问题的知觉,逃不出法则是否意味着我们就要放弃有限的自由?或者说我们如何能获得相对自由的空间,在我看来悲观会给我们一种务实的精神,是我们接近自由的方法。
现在再去黄亭子,酒吧已经拆了,变成了土堆。这是一个比喻,一切皆可化尘而去。于是不得不抓紧电影,不为不朽,只为此中可以落泪。
《三峡好人》——今天这个电影完成了,我们把它拿出来,然后我们选择在这几天,7号点映,14号放映。这部电影和观众见面的时间只有7号到14号,因为之后电影院没有太多空间留给“好人”。我们就跳好七天的舞蹈,让“好人”跟有这种情怀的人见面。其实这不是理性的选择,因为我想看看在这个崇拜“黄金”的时代,谁还关心好人。
在任何一种情况里面,人都在试着保持尊严,保持活下去的主动的能力。
而很多在电影行业里有影响力和发言权的名导演,却没人站出来说话,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年轻导演得不到任何空间,不得不走影展路线,然后反过来他们又骂年轻导演拍电影只是为走影展。
说到商业大片,首先我强调我并不是反对商业,也不是反对商业电影,相反我非常呼唤中国的商业电影。我批评商业大片,并不是说它大。电影作为一个生意,只要能融到资本,投入多少都没关系,收入多高都没问题。问题在于它的操作模式里面,具有一种法西斯性,它破坏了我们内心最神圣的价值。这个才是我要批评的东西。
我记得当时大家在批评《十面埋伏》的剧本漏洞时,张艺谋导演就说,这就是娱乐嘛!大家进影院哈哈一笑就行了。包括批评《英雄》时,他也说:“啊,为什么要那么多哲学?”问题在于《英雄》,它不是没有哲学,而是处处有哲学,但它是我们非常厌恶、很想抵制的那种哲学。可当面对批评时,他说我没有要哲学啊!你处处在谈天下的概念,那不是哲学吗?你怎么能用娱乐来回应呢?这样的偷换概念,说明你已经没有心情来面对一个严肃的文化话题。这是很糟糕的。
艺术的功能就在于,它告诉我们,有些既成的事实是错的。我们之所以通过影片,继续面对那些我们不愉快的既成事实,是因为我们要改变,我们要变得更幸福、更自由。就像我在威尼斯所讲的,直到今天,电影都是我寻找自由的一种方法,也是中国人寻找自由的一种方法。
回过头去看,他们的作品,无一例外,都是从当代文学作品中改编过来的。这也暗合了这样一种观察,就是说,他们通过文学的牵引,来形成他们的讲述,这种讲述背后,是时代潮流。他们几位导演所透露出来的独立思想力,独立判断力,都是有限的。
作为一个导演,他们没有自己的心灵,没有独立的自我,所以他们在多元时代里无法表达自我。原来那些让我们感到欣喜的电影,并不是独立思考的产物,并不能完全表达这个导演的思想和能力,他是借助了中国那时候蓬勃的文化浪潮,依托了当时的哲学思考、文学思考和美学思考。……所以你会发现一个拍过《秋菊打官司》的导演,在《英雄》里会为权力辩护。
其实所谓保持低成本,他的意思是坚持一种理想,一种导演的自由,一种创作的方向。
《无用》——对我来说,纪录片中的主观判断非常重要,因为摄影机越靠近现实就有可能越虚假,需要我们去判断和感受。
当我们刺身裸体的时候,没有阶级的区别,只有人的美丽和肉身的平等。
我觉得人表层的东西能揭示非常丰富的信息,没必要过深地介入到他生活具体的事情和细节里面,而要他状态的细节,他的皱纹、沉默、抽烟、走动……在有距离的观看里面,我们透过片段组织出他的 面貌,而这个面貌会调动观众的生命体验去理解和感受。
我觉得电影的真实是一种美学层面的真实,它不应该对法律层面的真实做一个承诺,所有的东西是为美学的真实服务,所以拍的时候很自由。
《二十四城记》——当代电影越来越依赖动作,我想让这部电影回到语言。“讲述”作为一个动作被摄1影机扑捉,让语言去直接呈现复杂的内心经验。
这个绿色不仅代表了一个来自生活真实颜色的情况,也代表着所有我对旧的体制,对十几年以前中国的一个记忆。
所以对我来说,两部电影是在做两个工作,拍《世界》是想告诉人们,有一个正在被装修的中国。那么拍《二十四城记》是想告诉人们,还有一个被锁起来的中国,包括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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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贾樟柯致敬!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30:0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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