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她从来不自找伤感,实生活里有的是,不可避免的。”
说起现代文学史上的女作家们,常忍不住要赞张爱玲,别人出道一律是从写自己开始,从写恋爱开始,偏偏她一上来端的是爱情支解过的尸体,皮是皮,骨是骨,肉是肉,早熟得可怕。笔下的主人公虽然是身边熟悉的人,却绝不把自己牵扯进去,一脸置身事外地讲故事道传奇。谁知老来还是犯了一般女作家的通病,绕来绕去终于绕到了自己身上,且剥得分外精光,说是fiction,读起来分明就是她自己。
他们那一辈的文人有很自觉的史料意识,写日记和书信都有将来发表的打算,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徐志摩的《爱眉小札》,还有热衷作自传、出版日记的胡适等等,不知道是太坦荡,还是写得太久物我两忘了。张爱玲倒没有书信集和日记流传,据说因为胡兰成写了《今生今世》,她才决定要写这本《小团圆》。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没有看,可以想见那种洋洋得意的口吻,他一生在女子中周游,张爱玲自然是其中一个不小的成就。她大概早已把他看透了,为人和为文的伎俩,所以要把他们的往事抖落个明明白白。
九莉爱过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生母,也就是被她称为“二婶”的蕊秋,另一个是之雍。九莉逃出了父亲家去投奔生母,是无奈,但心里也有向往和崇拜,长期的分离令她既羞于表达也排斥亲密,她对母亲遮遮掩掩的爱尚未露出行迹,已敏感意识到自己是个累赘。“她(蕊秋)替九莉把额前的头发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龄式。直头发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她太敏感,对温情是这样的渴望,不舍得浪费一丝一毫。正因为爱得这样小心翼翼,受得伤害更其惨烈。一次当着客人的面,蕊秋对她大叫:“你这是干什么?猪!”
一般的孩子,对母亲这样的呵斥或哭或闹一场,三两个钟头就忘了。她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都灰了;还有一次她病了,母亲冲进病房就说:“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她自卑到过分自尊,不在母亲面前哭,也不闹,她后来一定要还上母亲供养她的钱,不过拿钱赎回一点自尊罢了。
她爱之雍,也是一样的卑微姿态。本来是之雍寻上门来访她,不知怎的,一来二去竟成了她崇拜他,她是不太会端架子作假的,崇拜就崇拜。“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小说里的“九莉”和现实里的张爱玲,都给人一种精明、心思细密的感觉,就为了“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竟然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之雍。其实他绝非一个好的恋爱对象,家中已有几房妻妾,又是“职业志士”,刚从牢里放出来。但他绝对是个恋爱高手,后来就连在避难、逃难过程中都能生出一些罗曼司,九莉这样初出茅庐的丫头,实在是手到擒来。她要是稍使一点欲擒故纵术,或是冷眼看透这个人,虽难免受伤,不至于这么惨烈。
之雍对她也并非不真心,得知她想还母亲那笔钱,便送了几笔款子来,数目不小,又知道作家生存不易,想资助她。只是他的词典里没有“专一”这两个字,并且因为她是作家,从不隐瞒,甚至对她倾诉以获得成就感。
就像对她母亲一样,她对之雍的伤害只有逆来顺受,默默听他讲那些女人,他连与她们的***都不避讳她。她终于洞穿了他绝不会在她和她们之间做出选择,他要的是全部,于是她死了心。把之前他给的钱,陆续都还给他了。
关于《小团圆》,被诟病的有两点:一是九莉(或者说张爱玲)的冷漠,尤其是写到堕胎那一节;二是通篇讲钱。有人推论张爱玲既冷漠且庸俗,这个推论不算新,大概早在她成名时就有过。她是不是冷漠,见仁见智吧,反正不博爱,有限的爱触了钉,从此有点心灰意冷。她讲钱是没错,但从头到尾是念叨着还母亲钱,还之雍钱,如果那人不爱她,花在她身上的钱倒成了她的负担。钱是紧要的,但她真不爱钱。
《小团圆》作小说看也好,作自传看也罢,是伤感的。像开头的引言所说,怎会不伤感呢,通篇都是回忆。那些年里她把自己越来越紧地缩成小小的一团,努力不妨碍着谁,触碰着谁,但她实在太敏感了,一碰就碎。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28:3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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