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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谈库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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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3:2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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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切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作家,也是越读越复杂的一位敏于深思的作家。他对人性的深思不仅仅有益于成年人重新对人生保持警觉和反省,即便对于一个在成长中的年轻人来说,对于他们如何深入这个世界,而不是浅尝辄止地批判来说,库切的作品至少不是那种能许多年弃之不顾的文化遗址。对我而言,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使我知道了人应该具有怎样的、恰如其分的羞耻感。在库切作品中——如果不是唯一,至少是最重要的主题——就是“耻”,究竟现代社会的人在何种情况下才能感受到羞耻?他们怎么面对和他人怎么看待这种羞耻?可以说,羞耻感是他的背景情感。而耻辱感的缺失可以说正是现代人身上存在的最严重问题之一。

在《等待野蛮人》这个寓言般的故事中,边疆地区的老行政长官以善良的名义——其实他以为自己是以文明的名义的——拯救了一个野蛮人姑娘,而他自己很快被放到野蛮人一族中大加羞辱。库切揭去了所谓现代文明的遮羞布,究竟谁才是野蛮人?判定野蛮的标准是看力量还是看什么?或者说,在自诩为文明的人看来,即便野蛮人不存在,我们也要想方设法把他发明和捏造出来。库切为此感到深深的羞耻,借助老行政长官之口,他大声喊出了“不”。

在《彼得堡的大师》里,库切费尽心力地虚构了陀思妥耶夫斯基1869年秋冬的彼得堡生活,让他走入了其作品《群魔》中的场景,在对人的命题的探险历程和对现实的人文关怀中,库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同行和对话者。他们在写作时所面临的矛盾几乎是相同的,那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边为某个阶级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一边又站在这个阶级的队伍中。

而在他最为重要的作品《耻》中,所呈现出来的耻感就更为明显了,有“道德之耻”(卢里教授的几桩风流韵事所指的道德堕落),“个人之耻”(女儿遭***抢劫,自己无能为力),“历史之耻”(身为殖民者或其后代的白人最终沦落到要以名誉和身体为代价,在当地黑人的庇护下生活)。在他最新的作品《慢人》中,一个单身老摄影师在车祸中失去一条腿之后的生活无所适从,他怀疑自己从前的一切,终于在遭遇一份突如其来的对家庭护士的爱情时完全变了样,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感情的脆弱程度,又始终遮掩着自己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因为这种衰老比青春的爱是不被祝福的,就像《耻》中卢里教授对学生梅拉妮的爱一样,“过了一定年龄,人就不讨好了,就这么回事。”自我羞耻感遍布字里行间,左右着他的行动和言语。

正是基于这种耻辱感,他小说里的主人公都十分自省,通过不断地对自身的拷问,他们到达了人性灵魂的深处。当然也是库切对自身的追问,横向层面上的个人、种族、政治,纵向层面上的自我、尊严、死亡等等。我从未在另一个作家的小说里读到过那么多的问号。并且,那些问号几乎都只指向一个对象——自己。那些像鱼钩一样的问号,垂钓的不过是垂钓者自身的倒影。“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在舞台上,即使没有人在看着我们。”《慢人》中的主人公保罗这样告诉我们。事实上,这是库切所有作品主人公的心声。从《男孩》里那个头脑清醒得可怕的少年,到《青春》里那个敏感而又笨拙的文学青年;从《耻》里那位因奸污女学生被除职的大学教授,到《慢人》中这位失去了一条腿,却又不合时宜地爱上了自己的护士的老摄影师,库切冷静地、残忍地、富有技巧地把他们每个人都逼到心灵的小舞台上,让他们自己审问自己,自己折磨自己,自己为自己定罪,同时又自己为自己辩护。也许我们应该这样宣称:“从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在法庭上,即使没有人在对我们进行审判。我们将身兼原告、被告、律师、法官为一体。我们的审判不依据任何法律,只依据最诚实的内心。”

令我感兴趣的是,促使这种拷问生成的耻辱感来自何处呢?这正是我这篇论文所试图回答的问题,是人类置身其中的困境,重重的困境。有的是暂时的,可以克服的。而有的则是本体性的,想一想往往就令人绝望的。正是对这种困境的揭示和解决之道的探索,使库切的文本显现了巨大的张力和思想价值。

更进一步讲,库切这个寓言般的故事为我们现代人提示了几个重要的命题,比如在全球化世界社会形成的过程中,不同文化在相互遭遇过程中如何才能找到共同的道德基础,如何才能走上一条值得追求的道路?又比如在见识了老行政长官的遭遇之后,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在9.11之后,在美军肆无忌惮地虐待伊拉克士兵被曝光之后,我们需要去思考这种对他者的酷刑,如何从法律之外的角度来理解这些人类苦难?我们又该如何看待我们当做依靠的法律?我们习以为常的体制之中,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是值得那些感到了“没有折磨者的折磨”(换言之,耻辱感)的现代灵魂花一辈子去追问,去探索,去批判的话题。

库切这种深邃的洞察和反思令我着迷,尽管纵观他小说里的这些人物,谁都无法在现实困境中突围,从老行政长官到《耻》中的卢里教授,从《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的迈克尔到《慢人》中的保罗,可以说库切是悲观的,“我们必须承受苦难,面对死亡,有的时候我们如同动物一样,明明知道屠刀即将落下,而我们却无能为力。”但奇怪的是,我在阅读这些作品之后,却总能从中感受到生命的力量,他的主人公也似乎也总是能在遭受打击、沉沦落魄乃至被剥夺了外在的尊严之后,奇迹般地获得重新站起来的力量。我想或许正是那种带着绝望气息的拷问刺痛了我们,这是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智慧和勇气。正如诺贝尔授奖词里所说的:“正是在对人的弱点和失败的探索中,库切抓着了人性中的神圣之火。”世界是荒诞的,但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在于对抗荒诞,在反抗中获得人的价值、尊严和风度。如同西西弗斯一样,面对一块圆滚滚的巨石,除了周而复始地将它推下去,便是被它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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