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本解说其实是笔者为道尾秀介的台湾繁体版(皇冠)译作《骸之爪》所写的导读之“升级版”或者“补完版”,曾阅读过那篇文章的朋友可以考虑忽略本文。另外,出版社出于篇幅、印张及其他因素考量,正式出版的这篇导读会有一定的内容删改,特此说明。最后,希望这篇长文对读者诸君有所帮助,更希望各位能因此喜欢上这位日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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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新人的炼成※
小说这一文体,对于生产它的作家来说,是个颇有意思的存在;因为比起心绪直抒的散文,它可以将自己在人生中的不满经历和孤独际遇,融入叙事环境中,相对含蓄地书写出来,而又不像诗歌那样意象万端、难以捉摸。针对某个作家,倘使我们按照发表时间顺序,阅读他的多部小说之后,就会大致了解其人其事——他是如何从无到有、从无闻走向有名的。所谓“文学是人的文学”,依我的理解,有两层含义:一是描写他人的文学(作者所认知的关于某一类人的世界),一是描写自己的文学(关于作者自身经历的世界)。作品的编年,亦即作家的编年。作为文学之一种的小说,自然也具备了上述含义,推理小说更是如此,在阅读这本《向日葵不开的夏天》之前,各位看官尤须记住这一点。
我们知道,在以前的日本,一个推理作家的横空出世,途径庶几仅有一条,就是以推理小说获颁江户川乱步奖。这个有着半个多世纪历史、旨在发掘新人的推理专业奖项,已经为日本推理界输送了陈舜臣、西村京太郎、东野圭吾、野泽尚等多位大师级作家。由于该奖地位特殊、素质整齐,历年来入围作品的平均水准稳定,足以媲美职业作家(不少得奖者都是不只一次投稿,而是经过两年以上的磨练才摘下荣冠),因此成为了日本国内外最重要、最知名的推理新人奖。早些年,凡是有志于推理创作的人,都以获得乱步奖而登龙推理文坛视为必然。也就是说,乱步奖作家是日本推理新人的典型形态。而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数十年,打破这一传统的契机是“新本格”浪潮的出现和梅菲斯特奖的诞生。
说到日本的“新本格”,必须澄清一点的是,新本格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并非确实存在着明显区别于其他推理流派的特点。我更倾向于将之视作一种推理发展过程中创作理论方面的思潮和创作实践方面的流变,新本格的意义和价值是基于日本推理史这个坐标而存在的。也正因为新本格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流派,导致即便是同属新本格世代的作家也会出现风格完全相左的情形,比如折原一最擅长“叙述性诡计”,稍后于他出道的法月纶太郎则是迄今为止极其罕见的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一诡计的作家,而我即将为诸位介绍的道尾秀介则创造出了既近似于该诡计又与之有着莫大区别的“认知科学推理”这一独特风格。此外,即便是同一位作家,其创作风格也可能会出现很大的转变,道尾秀介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关于这一点将在下一章节予以详细分析)。以上这些现象,同样可以归结为新本格作家群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很难保证其创作理念的相同甚至相近,而因为在风格上存在着比较明显的差异性,我们很难以简单的语言进行总体评价(尽管岛田庄司等人对于新本格作品有一些理论上的特性阐释和准则约束,但并无法完全进入到实践的领域)。那么,是否就这样放弃对这一“浪潮”的整体观察呢?答案是否定的。我们还是可以通过根据风格上的差异性于其中划分小流派的方式(比如日常推理、叙述性诡计推理、SF推理等)来进行分别评价。
如前所述,乱步奖作为新人成名的典型途径,确实造就了几位推理大师,却也存在着一个痼疾——“投稿对策”问题,也和其他新人奖一样,面临即新人们往往针对评选倾向写作的情况逐渐浮现,致使一些不依评选倾向而创作的秀作最终落选,比如中井英夫《献给虚无的供物》、岛田庄司《占星术杀人魔法》、小森健太朗《挪威城的密室》、折原一《倒错的轮舞曲》等,造成了遗珠之憾。推崇社会批判意义、扬弃纯粹解谜精神的传统,使得乱步奖逐渐在愈演愈烈的“新本格”浪潮中渐行渐远,褪去了往日的熠熠光辉,许多获奖作家如昙花一现,很快为人们所遗忘。加上梅菲斯特奖的成功和鲇川哲也奖、日本推理文学大奖新人奖、“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大奖等新兴奖项的冲击,乱步奖已不再是推理新人们借以“扬名立万”的唯一选择。终于,登龙推理文坛的形式开始多样化起来,甚至出现了非推理小说系统的作家在转向推理创作后大获成功的情形(如乙一、樱庭一树、三津田信三①等)。不错的,本书的作者道尾秀介先生正是这样一位身处“新本格浪潮”中、以其他途径获得成功的“非典型新人”,被日本推理界普遍目为“本格推理的新希望”。
长相秀气的道尾秀介1975年5月19日生于日本兵库县,现居埼玉县。小时候的他不是个爱读书的孩子,高中生时期才开始接触文学作品,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带给了他至今难忘的阅读体验,“那些富有美感和表现力的文字”体现着小说语言的魅力。在东京的玉川大学农学系林业学专业就读期间,秀介始终与推理无缘,倒是对阿刀田高和都筑道夫的怪奇小说情有独钟,在创作上也很受他们影响,甚至试着参加了阿刀田在《小说现代》杂志上组织的超短篇小说竞赛(这或许就是他成为一名推理作家的原点吧),取姓“道尾”以及小说人物经常会出现“道夫”(本书即是一例)②,盖因于此。相比推理小说,道尾可能更爱看“纯文学”,卢梭的文艺学作品和雅歌塔·克里斯多夫③的戏剧相伴了他的大学时光很久。读书之余,流行音乐(尤其是重金属)和动植物标本采集也是他的兴趣,这两方面都在他的《老鼠男》、《向日葵不开的夏天》等推理小说中有所体现(这从书名就看得出来)。成为上班族的一员之后,道尾方始阅读推理小说,京极夏彦的《姑获鸟之夏》一度是他的大爱。当然,他与京极可非止于“读者—作者”的简单关系。可以这么说,道尾几乎是以“京极夏彦的影子”身份而登上推理文坛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为了说明这桩公案,我不得不从著名的梅菲斯特奖谈起。
作为一项推理新人奖,“梅菲斯特”的历史意义在于它在评奖方式上的突破,这一点似乎不太被提到。关于梅奖,人们关注更多的是其获奖作品无不展示出推理创作在理念和形式上的“前卫”,因而有人称梅奖作品的风格属于“新新本格”,清凉院流水、佐藤友哉等人“革了新本格的命”,他们写的东西不是推理。其实,梅奖的价值除了风格的革新外,评奖方式的特出也是重要一环。此前,以乱步奖为首的新人奖多以三到六位评审委员选出各方面表现平均、中规中矩,让大多数读者都觉得不错的作品为主,而梅奖则跳脱过往模式,直接由编辑决定,以选出好看的娱乐小说为准则,也就是说,梅奖打破了既往推理新人的出道形态,为他们提供了另一种道路,而此途径的开辟者正是京极夏彦。1994年,京极夏彦将《姑获鸟之夏》的小说手稿直接寄到了讲谈社,该社的编辑慧眼独具,很快出版了这部轰动一时的“妖怪推理”杰作。由于该作的销量节节攀升,讲谈社认为这样的方式似乎可行,遂于翌年在杂志《梅菲斯特》上刊登征稿消息,梅奖于焉诞生,而《姑获鸟》也因此被称为“梅菲斯特奖第○届得奖作”。作为目前日本推理小说界中最受瞩目的优秀新进作家,道尾秀介并非经由梅奖而出道,但他的推理创作生涯之初却和该奖的开辟者有关。
梅奖出世之后十年的2005年,道尾以处女作《背之眼》获得了第五届“日本恐怖悬疑小说大奖”的特别奖,可此一奖项不管是在日本国内还是在国外都不太出名,毋宁说道尾因获此奖而为人们所识,倒不如说此奖因道尾的逐渐出众而为读者所知。这个由幻冬舍、新潮社和朝日电视三家联合主办的长篇小说新人奖,仅六届而斩,有点名气的获奖作除了“灵异侦探”真备庄介系列首作《背之眼》外,只有女作家沼田真帆香留的《如果九月永远不结束》(同届大奖受赏)。当时的情况是,包括著名推理作家绫辻行人在内的三位评委都不甚看好,认为《背之眼》有着太过明显的京极夏彦风格,独创性稍差,因此将大奖颁给了“文字细腻、铺陈流畅、描写深刻”的《九月》。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该作虽没有赢得评委的青睐,却被读者票选为特别奖(所谓的特别奖其实就是读者奖)。可见,道尾的运气还真够背的,他尽管选择了类似于乱步奖作家模式的出道之路,却没有获取“典型”的成功,要走出京极的“阴影”而实现真正独立,尚待时日。同年底,作者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长篇作品《向日葵不开的夏天》,本书一改首作青涩稚嫩的笔锋,以一种被后来的推理评论家称作“认知科学推理”的诡异文风,描写了一出光怪陆离、虚实交错的故事,让读者在大呼新鲜的同时也大叹“结尾不看个两三遍还真不明所以了”。基于这样的评价,道尾以本作最终拿到了2006年的第六届本格推理大奖的候补资格,一扫前作所遇的“妖怪推理创作路线”负面评价的阴霾(大概只有书名还能见到京极的影子了,或者取这样的标题恰恰是作者本人的讽喻?),向真正的成功迈进了一大步。也正是自这本书开始,道尾逐渐引起日本国内外推理行业和媒体、读者们的广泛注意(其中就有一小部分的中国读者)。2006年年末,“日本三大推理排行榜”发布,和前年的三津田信三(注2)境况类似,当年的道尾秀介可谓一枝独秀,在出道后的短短两年期间,就为日本推理文坛贡献了四部长篇、四部短篇,其中有三部打入排行榜,分别为真备系列第二作《骸之爪》和翌年摘得第七届本格推理大奖(小说部门)的《影子》(这是他推理写作生涯真正意义上的成名作),剩下那部便是新星正为各位读者奉上的本作了,当时的成绩是“本格推理小说BEST10”(2007年版)第九名(上述三作全部打进这一榜单,此景甚是罕见啊)。在日本,如此量多质精的年轻推理作家此前还真不曾听说。
道尾的创作能力在《影子》之后未见任何阻滞,他于近年又陆续推出被一部分评论家和读者称为“地支系列”(我个人觉得称呼“十二生肖系列”似乎更确切些,不过一开始“地支系列”本就是近乎玩笑的提法)的四部长篇推理小说和一部短篇推理集。其实,这五部作品很难算作系列,因为它们并没有一致的主人公,涉及的题材也各不相同,只是书名中都包含一个或多个生肖动物而已,以出版先后顺序排下来分别为《独眼猴》(申)、《所罗门之犬》(戌)、《老鼠男》(子)、《乌鸦的拇指》(鸟类的乌鸦,是“酉”)和《魔鬼的足音》(鬼=“丑”牛的角+“寅”虎的腰)。这些作品中以《老鼠男》的评价最高,时有“超越《影子》”之誉,而稍后出版的《乌鸦的拇指》则在去年底的多个推理榜单中抢进前十位,甚至还冲入刚刚揭晓的第140届直木奖之最终决选阶段,赢得候补席位。此外,该系列长篇第五作《龙神之雨》(辰)即将于今年5月出版,另有《球体之蛇》(巳)于《野性时代》杂志连载中。道尾还创作有十数篇推理短作,散见于《Pontoon》、《小说新潮》、《野性时代》、《小说昴》等文艺杂志,未曾结集成书。道尾秀介出道仅仅四年有余,就交上如此出色的成绩单,除了令我们喟叹“后生可畏”外,不由得生出几许感慨:新本格的盛夏已经来临了么?!
※认知科学推理的真味※
关于自己的创作理念,道尾本人曾有过如下讲述:“在读都筑道夫先生小说的时候,我联想到‘混沌之死’的故事……一直对这则寓言印象深刻,读都筑先生的小说,就有‘混沌在其作品中’的想法。因为他的书读一次很难明白,有时候结尾写得不很明确,有时则安排了与你料想的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不知不觉中也将写出‘混沌式’的小说,作为自己的一个梦想。现在的读者,对于正常、流畅的结局反而会觉得不自在,甚至无法接受,那样的人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中迷上了‘混沌’这一怪物呢?”
相比于“认知科学推理”这样的专业术语,似乎上引那段话更能够概括和说明道尾的作品特色。所谓“混沌之死”的故事,最早见于《庄子·应帝王》,说的是天地初开时有个怪人叫混沌,他天生没有眼、鼻、口、耳等七窍。儵和忽是混沌的朋友,经常受其厚遇,二人欲报其恩,于是替混沌“日凿一窍”,七日后七窍凿成,混沌却死了。对于这则寓言,大约有两点值得关注,因为这或许正是道尾秀介“认知科学推理”的真味:其一,倏、忽二人先入为主地认为,与自己身体结构不一致(没有七窍)的混沌,一定活得不怎么自在,遂贸然对混沌施加“通窍”手术,此为混沌之死的外因;其二,混沌本人也自我认知不明,没有意识到身体结构与活法之间并无根本上的因果关系(自己没有七窍也能视听食息),因此任由儵、忽二人处置,此为混沌之死的内因。而上述两点正可以发展为“混沌”一词的最常用定义——无知无识而不自觉的状态,即所谓的“混沌现象”。
混沌现象本身所具备的不确定性、非自觉性的特点,曾被西方科学家用以解释发生在确定性系统中的貌似随机的不规则运动,进而形成了众所周知的“混沌理论”、“蝴蝶效应”等著名概念。当然,我并无意将道尾的小说内涵引向自然科学、政治军事学等领域,只是想说明“认知科学推理”这一新名词其实离诸位很近,已经熟悉到浑然不觉的地步。因为在老庄的话语体系中,“混沌”的主体是人类。生命始于一个被遗忘的经验,终于一个他参与、却无法了解的经验,所以人类的始终都归于混沌。而小说文本中惯常出现的那些降灵师、卜者、偷窥狂、自闭者、精神分裂者、被害妄想症患者、多重人格复合体、性别认同障碍者等人物角色,只是诸位处于“混沌”状态时的一个个缩影罢了。换句话说,人性之复杂多变和认知机能之先天缺陷是“混沌”产生的渊薮,而这一点正可以应推理作家所需,形成各式各样非物理层面的诡谲华丽的“误导艺术”,如“叙述性诡计”、“暗号诡计”、“心理密室”、“多重解答”等。没有那么多“混沌”的人心,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欲望、那么多的妄想、那么多的误解、那么多的猜忌、那么多的错觉、那么多的巧合了,更不会有让《向日葵》的主人公道夫君发出“我还是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比较好”的感慨的“黑暗”事件了。对于道夫来说,有时突然从“混沌”中警醒觉悟起来,兴许比生死还可怖。道尾秀介笔下的世界观正是以这种“混沌现象”为主干,揭示和发掘这些现象的本质也是作者自处女作《背之眼》以降始终贯彻的创作思路。因此,日本文艺评论家对其作品所冠以的“认知科学推理”,差不多应是同一个意思吧。
初读道尾秀介作品的读者,或许还不大分得清“叙述性诡计”与“认知科学推理”的区别。一般意义上的叙述性诡计,是推理作家挑战推理读者的特殊形式,即作家刻意利用文学上的混沌元素,包括语言的多义性、人物信息(姓名、性别、年龄等)的暧昧性、时间的无差别性(如每年都有春季、每月都有1号等)和线索的近似性(如以不同人为视点的叙述中出现同一个人或同样的事件),隐去破解谜团的重要内容,直到“解说部”再和盘托出,使得读者最终形成“世界崩坏”的感受。亦即,“叙述性诡计”欺骗的是读者,而读者之所以被骗,则归因于自身的阅读“混沌”,对故事的走向产生了认知偏差甚至于认知错误。相比较而言,“认知科学推理”欺骗的却是小说人物和读者两方,看似隐藏起来的解谜重点其实并未隐藏,而是因为两方在主观认知上的误解遭到忽略。换句话说,“认知科学推理”的作品中所有混沌元素都不是作者制造的,而是角色们和读者们自己制造的,即在“双重混沌”的状态下而形成的“自以为是的世界”,身处这样的世界之中,事件真相将离我们越来越远。这里可以借用一个常见案例来说明一下:“……这艘巨轮已经在海上航行数日,周围的景象很少出现变化,船员的眼里满是空虚和疲惫。这时突然有一名船员指向前方,说发现一只海难小艇,有人正向他们挥手求助。其他船员也都转向他所指的方向,‘啊!真的有只小船……瞧,那个人!快去救他……’船长马上下令轮船转向,直到驶近小艇他们才发现,那里只有一截粗木,以及在海风吹拂下不断摇动的枝叶。”类似的情境还有所谓的“圣母像流泪事件”、“法蒂玛事件”等宗教史上的案例,以及古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塞壬的歌声”、与当代都市传说有关的“女鬼地铁跳车事件”、“车灵”等案例。道尾在小说中论述到:“只要观众不管面对怎么样的情况,都选择相信,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这些都是典型的集体幻觉癔症。”我们知道,英文中有这样的两个句子——Seeing is believing(眼见为实)/Believing is seeing(信以为真)。如果试着用“认知科学”予以观察,上述那些案例基本就是那两句话的现身说法,虽然表面的事实和客观的真相往往是不一样的,但人们往往宁愿接受心理上的暗示和共鸣,而不会去透过现象进行思考分析,真理有时恰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向日葵》一书中的人物都是看似正常,实则活在自己的意想世界之中,所谓的“投胎转世”在现实中也许是荒谬的,但在处于“混沌”状态的认知障碍者们,却觉得这样的状况比真实更具备精神上的说服力和感染力吧。此外,“蝴蝶效应”作为“混沌”的又一衍生物,在道尾的小说中也俯拾皆是,通常表现为主角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动作,被处于混沌状的其他人物(也包括列位看官)所“误会”,一番“滚雪球”之后,终于促致难以意料、惊诧“雷人”的结果。作家在写作时,于“呈现部”让“蝴蝶”扇起几缕微风,在“解说部”则掀起重现杀人现场和揭开事件真相的“风暴”,只要处理手法细致得当,读者定然会感觉到作品的强大。
总的来说,“叙述性诡计”与“认知科学推理”都属于推理小说层面的“混沌学说”范畴,但都只是体现了“混沌”在本格创作上的意义,即为诡计和谜团而服务。其实,“混沌”还存在着社会推理创作的意义,因为它是人心的难测和人性的复杂之体现。作家们经由这样的创作,读者们经由这样的创作,小说人物们经由这样的创作,都会有一个全新的体验,因为大家的世界观皆为之一变!与“混沌”牵涉颇多的“精神病理学”的话题,时常受到推理作家关注,道理也在于此。而对于道尾秀介来说,获得第七届本格推理小说大奖的《影子》一书便是阐述其“混沌”主题的创作观的最好证明。受该创作观的影响,一般来看道尾秀介的作品存在着两大显著特点:一是每部作品必然会有一位甚至多位不时出现“无知无识而不自觉之状态”的“混沌人”,但这种“混沌状态”并非完全的、无序的,而是有条件的、间歇式的,《向日葵》一书的主角道夫君就是这样的人,他经常自言自语,说着“没什么”、“我没事”、“我知道的”之类的话,其精神世界时而自闭、时而自解,依环境来定;二是因叙述者和关系人的精神状态往往游离于正常与混沌之间,受其影响,每部作品在“解说部”都会出现惊天式的逆转,比如真相的屡次翻转、出人意料的凶手、世界崩坏的结局等。这两大特点在《向日葵》中都有着极好的体现,请读者在阅读时自行体会,此处我就不多加聒噪了。
诚然,描述和利用“混沌学说”的推理小说并非始于道尾秀介,基本上日本的推理名家们如东野圭吾、森博嗣、京极夏彦、伊坂幸太郎、乙一、佐藤友哉等,在写作时都曾或多或少地与之交集(古典推理黄金时期的欧美作家也有使用);但,将此一“真理”摆在如此明显的最重地位,并以“认知科学推理”的名目给予定型,一以贯之地明确展现,道尾绝对是第一人。正因为他开拓了本格推理创作的视界,便无怪乎日本2CH④的一众“乡民”将“本格推理新希望”的美誉放在他头上了。其实,依我个人的看法,称道尾为“新本格推理的希望”似乎更好一些。因为随着新本格作家的年龄结构逐渐趋向年轻,其创作理念及实践上也体现出了谜团设置杂糅各家之长和叙述语言流于轻质化、后现代化的特点,以梅菲斯特奖作家为首的一些人太过注重推理创作的形式、结构和技巧,而将小说的内涵深度抛在一边,推理小说的社会价值丧失殆尽,已然入了“魔道”,致令新本格发展的前景堪忧。因此,其作品既注重形式多变、又不失内容深刻的道尾秀介,实在是弥足珍视的人物,他对“新本格”浪潮的未来走向势必产生更大影响。
※向日葵绽放的夏天※
以下着重谈谈《向日葵不开的夏天》。稍微熟悉道尾作品的读者应该都知道,他笔下主要有“灵异侦探”真备庄介和没有统一主人公的“十二生肖”两大系列,而《向日葵》对于道尾来说则是具备特殊意义的“非系列作”。如前所述,出于淡化“京极夏彦色彩”的考量,道尾创作这部《背之眼》之后的第二长篇作,有意从题材和技巧两方面予以突破。作者首先将故事背景安置在时下比较流行的校园中,因为学校生活的题材容易兼顾家庭与社会两个方面,对于提升作品的深广度和亲切度都有好处,处理起来也相对轻松。小说正文开头,主人公道夫(“我”)的同学S君上吊死了,“我”是发现者,当“我”去学校找来老师和其他同学们之后,却遍寻不到S君的尸体了。作者将尸体消失这样的本格推理典型场景放出来,还真有些校园推理小说的架构。但随着情节的发展,一切看来都不那么简单,因为那个死掉的S君,七天之后竟然在“我”的房里现身了,而且他还变成了一个……这样的设定固然吊诡,却也不无聊,倒有点类似于山口雅也的推理杰作《活尸之死》一书中“死者复活”之后还原事件真相的情节安排。因为S君的“复活”,作品表面看来已经从探讨“不可能消失”迅速转入追查凶手、还原真相的环节。可从叙事上来看,本作这时又没有明显地表现为单线结构,作者悄然将虐杀动物、校园霸凌、恋童癖、育儿放弃等有着社会意义的主题穿插到中间来,形成了一种具备无限发展可能的复式结构,小说空间于焉在“我”、妹妹美加和同学S君的校园侦探团的视点中扩展开来,伴随着三人的行动,场景如走马灯一般不断转变,真相却仍在五里雾中,直到道夫与某个配角之间的对决(这部分内容作者应读者之需似地使用了逻辑性很强的“多重解答”予以呈现),多主题变奏曲终于进入了高潮阶段。小说在末章和“真正的终结”部分,将复调叙事归并为一,而真相的完全解明则隐藏在道夫的自言自语之中,相信各位读者在阅毕整个作品后,也会和我一样如遭雷击地瞠目当场,仿佛充溢全篇的黑暗气氛将长久凝聚不散。如果将优秀的推理小说按照阅读感受分为“好看的”和“耐读的”两类,则本作必然属于先觉得好看、后觉得耐读的那一类。对读者来说,以少年人的心境参与死亡事件的真相追查过程,本身就是一场足以唤醒小时候从事冒险行为的记忆回溯体验,其中的紧张、亢奋、纠结和欣喜等心情自不必我多言。而且作者的文字错落有致、张力十足,节奏控制得很好,读起来毫不吃力。因此这是部好看的作品。其次,作为认知科学推理小说,《向日葵》在诡计方面有着一般本格作品难以达到的“优势”,使得小说在情节上可谓步步惊雷,读者完全无法臆测故事会向何处延伸(尽管个别设定利用了读者的“认知缺陷”、有失公平性,但本作毕竟不能拿本格推理的写作标准加以限制和评价),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的状况也将普遍出现,所以我想,在看完整部作品之后再回头反复查找、翻阅那些与“认知障碍”有关的细节、伏笔和暗示的朋友,应该不在少数,而且越是回味作者对这些“小动作”的安置点和处理手法,越会赞叹作品的强悍吧!因此这也是部耐读的作品。⑤
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时,道尾曾说道:“在写出《影子》这样的作品之前,我因为觉得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几乎没有了解读者反应的兴趣,与他们之间似乎出现了隔阂,所以我原本以为,自己大概不会拥有多少读者吧。尽管我主动选择了自闭,还是有一些意见飘进耳朵里。尤其是针对《向日葵不开的夏天》,读者给予了一定热度的支持,同时倒也提了不少问题,其中不乏指责声,比如‘故事太黑暗咯’、‘做你的读者很无辜呢’、‘你有替登场人物考虑过吗?’‘你就是恶作剧先生啦’,等等。尽管有些很中肯,但我想说的是,如果作家都完全按照现实状况和读者态度来写书,那么不成为运动员是不是就无法描写棒球运动的题材呢?”我觉得道尾这段话的意思,大概是在与推理创作有关的各层关系中,作者在处理与读者的关系时一定要采取主动、站在强势位置,否则写作难免束手束脚。其实呢,《向日葵》一书,仅从标题进行分析,就可以发现作者早就暗示这不是一部“阳光”的作品了,或者说,小说从书名开始便已呈示出“暗黑”的旗号。向日葵是一种具备“向日性”的植物,其花语多为追求光明、摈弃黑暗、充满希望、忠贞的爱情等。而本书标题所示,本应在炎夏盛开的向日葵却没有开放,言下之意,作品的主题必然与黑暗、绝望、无情有关,而小说的楔子部分就印证了这一点,“我”对蝉鸣的恐惧、收藏妹妹指骨的行为、近乎无望的感慨,在在描绘出“黑色系”,奠定了作品氛围的阴暗基调,如同乙一的《ZOO》,黑暗元素一直贯穿着故事始终。小说中涉及的许多社会问题和变态行为,并没有予以分析解答,可能只是被道尾“拿来”以照顾作品的主题罢了。也因此,《向日葵》通篇透着一股不安感和抑郁感,这完全是主题色调使然,怪不得作者的选择吧。
《向日葵》的成功,为道尾确定创作风格提供了宝贵经验,他在完成“真备庄介系列”的短篇作《流星制作法》(第五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候补作)之后,基本形成了传统的古典本格与“认知科学推理”的新本格“双管齐下”的特点。其中,《背之眼》、《骸之爪》等系列作,不管氛围、情节、诡计,皆烙上了与横沟正史相埒的古典本格印记:半封闭式的空间、沉默寡言的人物、诡谲灵异的场景、连续死亡事件……而对日本新本格创作经验具有重要意义的“十二生肖”系列作以及非系列作《影子》,则更加包罗万象,充满着异想气质,仿佛任何题材到了道尾手里,都会被包装得很新奇、处理得很玄妙,如《向日葵》中的“转世投胎”、《独眼猴》中的“特异之耳”、《乌鸦的拇指》中的“他人同士”(毫无关系的人居住同一屋檐下)等。可能是考虑到了那部分读者的意见,作者文风丕变,从《向日葵》令人后怕的“腹黑系”,到《影子》利用“认知障碍”事实来制造“认知障碍”诡计的“反腹黑系”,到《老鼠男》书写“青春之终结”的“黑白系”,再到《乌鸦》充满阳光的“治愈系”,我们透过作品主色调的改弦表象,大致可以看到一种道尾作品内在精神的发展变化,人性的善恶已经不再是脸谱式的物欲体现,所有的人物角色都多少背负着各自的命运和情感,虽困于“混沌”中却自得其乐!
此外,本书的最后一个优点在于,它向我们昭示了这样一个观点,即新本格作品不管在承继关系还是批判关系,主要针对的还是传统本格解谜小说(尤其是黄金时代的作品),和社会推理派的交集并不直接、也不纯粹(有相当多的新本格作品是很有社会推理味道的,比如道尾秀介的《影子》、歌野晶午的《樱的圈套》、柳广司的《魔王游戏》等)。引入社会问题,揭橥人性阴暗,完全可以成为“新本格”的专利,这方面《向日葵》亦是个好例子。
现在,且让我们翻开书卷,去深深体味一次作者带给我们的“混沌”之旅吧。
——没事的。我又说了一次。
因为我看见,由道尾秀介种下的向日葵,在新本格的夏天,依旧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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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津田信三,日本推理作家、恐怖小说家、编辑。文风以新本格推理与日本风俗、民俗、怪谈的杂糅为主,其作品以擅写密室中的人消失、封闭空间的连续杀人事件著称,主要有三津田信三系列、刀城言耶系列和死相学侦探系列。其中尤有流浪幻想小说家刀城言耶系列影响最大,该系列已出版作品包括《厌魅附体之物》(2006)、《凶禽忌讳之物》(2006)、《无头作祟之物》(2007)和《山妖嗤笑之物》(2008),第三作《无头作祟之物》曾于2007年底创下"本格推理小说2008年版"BEST10第二名、"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2008年版"BEST10第五名、"周刊文春杰作推理2007"BEST10第六名和"我爱推理小说!2008年版"BEST10第三名的骄人记录。
②作者的作品中也时常出现叫"道尾"的人物,但据其本人爆料,这样的取名方式并非借鉴自埃勒里·奎因等人,甚至一度以为是独创而沾沾自喜,因为他读过的推理小说实在不多。
③雅歌塔·克里斯多夫(Agota Kristof),1935年生于匈牙利科泽格市,1956年因匈牙利发生反俄暴动,随夫婿避难至瑞士纳沙泰尔市,定居至今。饱受烽火洗劫、尝尽思乡之苦的流亡生涯,孕育出雅歌塔作品里一种冷酷逼真、发人深省的特质,其作品充满了独创性、讽刺性与人性,可读性极高。1986年的处女作《恶童日记》,在法国出版即震惊文坛。1988年、1991年相继发表《二人证据》、《第三谎言》而成“恶童三部曲”,并由二十多国取得其翻译版权,自此奠定了雅歌塔身为一位具影响力的变色文学作家的地位。
④2CH,亦作2ch、2channel,可译为二频道、第二频道、第二台等等。1999年由西村博之初创,是日本的一个巨大Web论坛(留言板集合体),目前每日有超过一千万人的用户同时在线。近年来,2CH对日本推理小说创作影响甚巨,因2CH执行匿名制度,所以某些人选择在2CH上"预告"自己的犯罪行为,或者做出以他人狂言为本的犯罪行为,这些事件往往被社会派推理作家倚为创作素材,借以批判社会不良风气和御宅族的潜在问题。
⑤对于这部作品的细节部分尚难以理解的读者,请参阅资深推理迷“微不足道”的攻略文《三位一体的惊奇》(http://www.douban.com/review/1372254/)。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26:3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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