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2月20日,在北岛的记忆中,这个日子异常清晰。
那一天,一场大雪覆盖了北京城,在三里屯附近,几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是张鹏志、孙俊世、陈家明、芒克、黄锐、陆焕兴,加上北岛,共计七人。此前几个月,这里作为北京鲜有的城乡之间“两不管”地点,经常成为他们的讨论据点。这些年轻人在共同筹办一本文学刊物,甚至不只一次为了选题内容争得面红耳赤。而从这一天前,他们连续工作了三天两夜,“一天三顿炸酱面,夜里一起去解手 ”。“工程”完毕那一夜,他们来到东四十条的一家餐馆,为了这本油印文学刊物《今天》的诞生,“默默干杯”。第二天,北岛、芒克蹬着三轮车,决定“要将《今天》贴遍北京城”。
30年过去了,这段冬眠在记忆深处的经历重新浮出水面。2008年12月,在香港中文大学,北岛发起了《今天》创刊三十周年的纪念活动。而命运多舛的《今天》杂志,如今也有幸在香港维系它的命运,坚持出版。
这些当年创办《今天》的情节也被选作北岛回忆七十年代的文章《断章》的开头。事实上,北岛不单单描述了自己对于七十年代的私人记忆,同时作为编者,邀约了 30余人,和李陀共同策划编辑了《七十年代》一书。这本书于去年年底在香港出版。在一度由《八十年代访谈录》引发而至今未曾消饵的“怀旧热”浪潮中,这本书的出版,或许会重新将人们带入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去。
我的记忆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而由于年少无知,留下的都是斑驳不清的碎片。在整个世界由于飞速变革而日新月异之时,作为新生代的我们,思考却愈发混乱而没有方向感。在这样的时刻,一些人似乎更愿意踏上一趟回顾的列车,去寻找一丝理想主义光辉和一个时代独有的印记。或许,这就是七十年代带给我们的价值所在。
事实上,对于未曾经历过这一时代的人来讲,这样的阅读让人既兴奋又沮丧:一段段鲜活的个人历史勾勒出整个七十年代鲜为人知的一面,这不可能不让人兴奋;但是当发现课本上的所有叙述往往成为了解历史的绊脚石,深深的沮丧便油然而生。往昔的时光,竟蹉跎于完全相左或干瘪无味的史实。我们竟然在那些对抗之中,完成了对自己历史观和价值观的塑造。如同警察与赞美诗,或是暗恋与桃花源,在一个舞台上讲述着截然不同的两个故事,这其中有所有新鲜优美的体验,又有最痛彻人心的描述,让人觉得那个时代已经久远,又值得永远怀念。
曾经采访过一位画家刘丹,这位自称在上世纪因国内第一宗涉外婚姻,需要***亲自批条的人物也感慨说,我们这代人,动不动就活了几辈子了。那些三十年前的岁月,说起来的确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个多事之秋,在这些人生命之中引起共鸣的是作为集体记忆的几件大事:周恩来、朱德、***相继逝世,唐山大地震,1977年终于恢复高考,星星画展……当然,如陈丹青所言,“谈论七十年代,就是谈论文革”。这是绕不开的话题。但在所有关于文革的回忆文字中,尤其看过了《历史在这里沉思》这样的厚重文本,看《七十年代》中一些文章春风细雨似的追昔叹今,更得人心。
苏珊•桑塔格曾经说,作家的首要指责不是表达意见,而是讲出真相……以及拒绝成为谎言和假话的同谋。关于那些消逝已久的历史,我们听到过太多参差不齐的声音,以及被选择和筛检过的记忆碎片。30年后,陈丹青终于“斗胆写出这一真相”,“我们等待最高领袖逝世这一天,等了好久了”。北岛也记得那一天,几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会意一笑,但笑得有点怪,有点变形,好像被一拳打歪——猝不及防”。可这并不代表毫不悲哀,只是在那样一个异常压抑沉闷的年代,再简单的情愫也拥有了异常复杂的含义。追悼会那一刻,北岛身不由己的站起来,只是不明白,“我到底为谁起立默哀?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我自幼崇敬而追随过的人,为了现出自己年轻生命的珊珊(北岛妹妹,当年游泳时因抢救他人遇难),还是为了一个即将逝去的年代?”
当然,在那些“大事记”的背后,则是庞杂而细琐的私人记忆,像是隐匿在时代大幕后的符号:听敌台的阿城,“偷书”的朱正琳(岂止是偷书,那个时代的很多人,关门读禁书,偷听西方音乐,偷看西方绘画),作为海贼的邓刚……,都带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怆感,甚至可以说是戏剧性的魔幻色彩。而这些人,有的不久之后成为了当时所称的“社会青年”(社青),对于这样的人,朱正琳更直接的说,“当年的‘社会上’,差不多就等同于‘社会之外’,离牢门只是咫尺之遥”。
对朱正琳的个人命运而言,七十年代是以锒铛入狱开始的,凿洞偷书,说起来就像古人凿壁借光一般,都是出于对知识的渴求,如在井底一样,不时雀跃一下,窥探一丝光亮。在处处弥漫着军事管制与武装干涉的氛围下,朱正琳渐渐也深感习以为常,“吓多了,仿佛会从一身冷汗中生出一种冷幽默”。当时每年春节都要进行所谓“游街示众押赴刑场”,又被称作“杀年猪”,对于这种示威性质的行为,人们也见怪不惊。但当时朱正琳的另一种想法则是,“有一天我也要把这一幕写下来”。
这让我想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一段文字,“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不愿惊惶自扰。大灾难已经来临,我们处于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立一些新的小小的栖息地,怀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这是一种颇为艰难的工作。现在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但是我们却迂回前进,或攀援障碍而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都得生活。”
那种麻木不仁或是在酸楚之后挤出的一丝笑容,是每个人应对时代做出的不同选择。诗歌成为了主要的寄托之一。在七十年代人人都写旧体诗的时候,郭路生(食指)的诗,为北岛的生活打开了一扇窗户,而这首《相信未来》,也影响了一代人,“解开情感的缆绳/告别母爱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像命运乞求/红旗就是船帆 /太阳就是舵手/请把我的话儿/永远记在心头……当蜘蛛网无情的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七十年代,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尼被允许入境拍摄《中国》一片,拍摄完成的《中国》也在当时演变为了一起政治事件,“ 误读和杜撰”一时成为盖棺论定的用语,这种情绪甚至至今弥漫——西方对东方永远充斥着深深的偏见。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关于偏见的偏见?有时候不得不感激时间,30年后,终于听到了正常的声音,陈丹青至今认为“《中国》是迄今所见唯一逼真记录七十年代的影像”,而且“影像比文字无情,无情才能真实”,随后这句话似乎让人想到第六代导演的一句集体声明——我的摄影机不撒谎。
对于那些在八十年代初离开的“老知青”们,30年不仅仅是时间的推移,更是空间的转换,重归这片土地时,感受到如陈丹青所说的“记忆的错位”,在现实与记忆中一时恍惚。“七十年代站台送别永远是在列车无声启动的刹那,人群轰然暴哭,无数手臂扯紧又掰开,同时吵闹着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音乐”。但是11年后,当陈丹青再次选择火车来感受故土时,发信清晨六点被吵醒的列车播音依旧是“东方红”的音乐,随后是播音员傲慢的诵词,他发现自己依旧是“七十年代的人质”。
通过这些“七十年代的人质”的细述重温那段历史,或许正如钱穆先生所言,可以保有一份对以往历史的“温情与敬意”,“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以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三联书店也将在年内出简体版,不知道这次的差别,会不会像是两个《色戒》,或是两个《投名状》。毕竟2009年,有好多的纪念日啊。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23:5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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