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只有履历表上的一个籍贯,在填表的时候才想到它。古往今来的许多作者,对于故乡无不倾注深情。我心里不免有些惭愧,因自己像一个薄情寡恩之辈。我不爱出生的那个地方,甚至有一点厌恶它。
这似乎原因不明。童年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会把漫长的阴影投射到现在的人生里,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美好。我生在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离开它时,我7岁。印象中,那里河水充沛,树林丰茂,牛羊成群,一派田园风光。村北是块恐怖的墓地,生满了高大的树木,一进去便没了青天白日,灌木丛中隐藏着数以百计的土馒头。我和大孩子进去捉过知了,得小心地绕过土馒头,避免踩到草丛里的白骨;村东是条墨绿色的水库,是挖掘铁矿留下的,绵延五六里长。据说里头生长着锅盖大的王八。小孩子们全无畏惧,还是“扑通扑通”地在里面游泳,大叫大闹的,在铁灰色的崖壁上激起清脆的回声。那里每年都会溺死几个小孩子。我曾经远远地见到一个洗衣服的小姑娘,被人们从水里捞出来,小小的身躯,裹着碎花布,湿淋淋的小辫子,不再飘荡;村北的树丛又添了一块白色的墓碑。我到过她坟前,心里面仿佛有些哀愁。我骂过她,揪过她的小辫子,用一块小石子打破过她的头。她现在没办法来向我报仇了。
由于整日在田间疯跑,村里的事物和人在记忆里就很模糊。只记得邻居有位四奶奶,院里长了两株出奇的枣树。那枣子个儿极大,几粒就能胀饱小肚皮。这自然能引起那一班顽童的嫉羡与骚扰,我就是这群顽童中最为积极的一个。 我相信四奶奶讨厌我,所以我也非常地讨厌她。 她看见我时,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话,有一次我清楚地听见她说“作死呀!”我便大声地回答她: “你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去死?”她愤怒地把这句话报告了我的母亲, 母亲脸色发绿地把我提回家去,问我究竟喜欢笤帚疙瘩还是鞋底。人们说四奶奶是个老绝户,脾气嘎得很,亦即小气。她收养过东北姐姐家的一个漂亮女儿,长到十八岁回东北了。唯一一次回来是在四奶奶死后,把房子与家具卖了个干净,背负着村里人冰冷的眼光走掉了。四奶奶死得很惨。上厕所时掉到粪坑里,摔坏了胳膊腿儿,从此卧炕不起。邻居们骂着东北那娘们,偶尔来帮衬一下。然而不济事。四奶奶身上的皮肉一块块烂掉了,枕席浸满了脓血恶臭。据说,临死前,她身上腐烂的空洞可以塞进一个拳头。
所谓的田园诗意,只是乡村生活微渺的一部分,如今那一部分也在消失之中。河流干了,树林砍了,因为农田实行机械化作业,大部分牛羊都进了屠宰场。我的亲人们也全部迁走了。那里生活着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一群灰扑扑的人,尽管他们里头有的人还能喊出我的乳名。总算村北的那片土馒头还没有夷平。我与那里惟一的牵系是,年终之时,陪父亲去给葬在那里的爷爷奶奶上坟。我打开酒瓶,浇在坟头,点燃一堆黄色的烧纸,看它们变成黑色的飞舞的蝴蝶。这些黑蝴蝶,可飞去天堂,但飞不回过往。父亲说,他以后也要埋在这里。我觉得,埋在哪里其实无所谓。但是,我却不怎么想把身后的这撮寒灰托付此处。从前已经厌倦了的,还是换个地方埋的好。
最近在看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这段话深得我心,给这种心态做了一个最好的注解,便抄录在这里——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象是过客;从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荫郁郁的小巷,同小伙伴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说来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这种人在自己亲友中可能终生落落寡合,在他们唯一熟悉的环境里也始终孑身独处。也许正是在本乡本土的这种陌生感才逼着他们远游异乡,寻找一处永恒定居的寓所。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象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有本家谱,记载了我的祖先的迁徙历程。我是崔家的十七代或者十八代。我的源头是一对叫崔化龙和崔化虎的兄弟。他们自四川来到山东。或许因为这个缘故,走了许多地方,但对于四川和与四川接壤的湘西,始终有一种莫名所以的温暖感受。这里的风景如同童年画图;这里的女子清秀可人,答应你时说:“是撒。”我好喜欢听“撒”这个柔美爱娇的尾音;这里食物蕴藏着饱满的酸辣,仿佛疾风掠过草原,使我的每一粒味蕾都如同花一样摇曳盛放。
然而,若要将这里当成故乡,好像不甚妥当,而我也未尝甘心。或许,还是做个没有故乡的人,或许,我可以继续寻找故乡,或许,死亡才是惟一的故乡。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23:4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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