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海子
□三皮
譬如此夜,春雨不休不止,一切都趋于黑暗,然而亦无恐惧,只是四周洒落宁静,却又彻骨。取暖器的季节过去了,清明悄然而至,空气里凝聚水分,倘若就近来看,每个粒子颗颗呈现紊乱的铭黄,低迷到找不到理由歌唱。夜行者尚有千万,彼此不识,纵有邂逅,依旧路人。各自有各自的目的地,归途迢迢,井边一怔,瑟擞一番,继续背井离乡。人之一生皆为乡愁牵绊,漫漫悠悠,马瘦毛长。
如此春夜,二十年过去,老了一代少年,故去几茬旧人,墓木高拱,先民已成过往。流水天道向东,生死横亘其间,所有的追思均成断代篇章。你若还能忆及海子,那个永远孩子一般纯真的海子,索性就在这样的雨夜去构造一个二十年前别人平静地绝望的春夜吧。
这个一生仅只二十五岁的诗人,正如一颗年轻的星宿,争分夺秒地燃烧,然后突然爆炸。此后的灿烂只是那些遗作的温暖,是照亮黑暗的“天梯上的夜歌”、是响彻云霄、荡涤灵魂的“天堂的夜歌”。
二十年中有太多的人研读那些温暖,追寻那个制造温暖的逝人——跋涉千山万水,到山海关去拜祭那个寂寞并且孤独的孩子临终时身下的铁轨;读一个孤独的“王”脑浆迸裂、鲜血四溅的躯壳边陪伴的书籍:《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甚至不远千里前往查湾去看这个“物质的短暂情人”那悲伤寡语的双亲……这是一代青年的怀念,他们怀念这个“乡村知识分子”的时候更多怀念那个白衣飘飘的诗歌黄金时代。
抑或,你正在路上,在轰隆中行进的列车之上隔窗观望这无尽期的春雨:过去了小镇、过去了村庄、又过去了没有边际的城市,灯火的序列朦胧了你的双眼。人们尽数进入梦乡,而你醒着,那样无辜的遥望远方,被某棵寒风中的孤木吸引。手上的海子在翠蓝色封面大笑相向,你怀疑他竟有这样标准的笑容,而那确乎是他,浓密的毛发焕发出昂扬的生之意趣,一副勇者无敌的架势。可是雨夜的凄凉时刻提醒你当下的处境,未知的旅途也加重了你的悲怆。而你面对的这个人在笑,你明知他以自戕弃世,你甚至一如目睹他躺到山海关铁轨上的那个瞬间,雨水掩埋了人世的一切荒凉。
你想也许他所爱的只是一个距离,度量衡是短暂一生,每一段刻度都在大理石上哭泣。二十年前春天被分为正反两章,没有字迹的纸张在水面燃烧,化为永恒的灰烬。那些永不沉落的黑色的青春期,是他的私有国度,他人彳亍其外,可以共鸣、可以歌哭、可以感同身受,然而永远无法登堂入室,轻易进入。
后来,你突然想到,海子如果健在,这个春天就是四十五岁了。你想到四十五岁的诗人流浪在以梦为马的大地上,连毛发亦沾染上昌平的孤独,连谈吐都激发出隔世的尘灰,这样的海子是注定要让你诧异的,会产生人生无稽的荒唐感。与其如此,你倒宁愿他死在那个物质即将颓丧的前夜,在某一个临界点,用个人的弃绝给予世界最沉痛的一击。这种必然为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倒更像一首诗,它是那样的璀璨夺目,照彻黑夜的忧伤。
你没有大海可以面朝,幸福的闪电亦久期不至,春天固然温暖了,连日雨水则凋零了放眼所能触及的繁花,周游世界的梦想真的成了梦想,得偿所愿终于无望,你所能做的恐怕也就只有坐在水上写一封信,如果海子可以收到,你会告诉他“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四姐妹远嫁他乡。这个世界没有变好,也没有更其糟糕,本质上与二十年前还是一样。人们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战争还在,硝烟并未消散,物质继续颓丧,一众期望的烂漫未来到底未来,来的是世俗的悲欢离合,是长达千年的荒芜,远方照样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你最后选择在某个无名小站下车,雨水缤纷,卖熟食的妇人藏身雨衣,头上的灯泡风雨飘摇,光点散碎在地,几个人上车,几个人下车,过去几分钟,时空恢复到几分钟之前的宁静。你走到站前广场上,放眼四望,空无一人。如果有一支火把,也许倒会温暖些吧,而那支你指望的火把已在一九八九年的春雨中熄灭,那遥远的年份单车行驶水稻之上,要去拜访麦子,它将在命运的尽头和骑手相遇。而互不相识的人们跪在路畔,雕刻自己的墓碑:粉屑四散,布满山谷。白桦间的灰房子与篝火谈判,用火柴交换和平。某个瞬间,你看到深藏你心的海子,你说:你好;他说:你好。
就这样简单,这样寂寥,省却了一切语言,一切诗歌,一切多余的辞章:平淡而又充裕,仿佛相知、相守、相识多年的旧友。
零九年四月四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22:4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4855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