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说那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如果沧海枯了也许还能熬成一杯酒,饮了就醉,忘却三十年的辛苦路。
小团圆,张爱玲最后的一杯酒。就那么断断续续地酿了二十来年,到头又悔过,宁愿不曾有——确实是太苦涩了,连自己也喝不下。
我满怀期盼地买了来看,看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像是跟着她走悬崖边的一段路,稍不留心就掉入回忆的深渊——回忆毕竟是太沉重的东西,墓碑样压在心里,她写得艰难,我也看得痛苦。
之前之后漫长而琐碎的叙述将她一生的苍凉缓缓道来:母亲靠不上,父亲从来就没指望过,跟着姑姑毕竟还要在钱上计较,一个弟弟软弱又单薄——多少年没有呼应的孤单她一个人过。只有他,是她生命中最华美的一场烟火,却是那样短暂,乱世的夜空里,孤零零地绽放,无根无叶,散了都不知道再到哪里去寻。
他曾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欢喜又凄凉。永远,她知道,他给不起;她,也要不起。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她也宁愿战争永远打下去,不过是为了要和他在一起。他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他就是天,大过千万人的生死别离。因为她一直知道,来日大难他和她终将天各一方。
三十年后,她的天光已灭。而他厚颜***地写爱玲,爱玲。他的山河岁月,他的今生今世,一字一句仿佛都有她的痕迹。她自然恼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写小团圆,许是回应,抑或是确实老了。爱恨都作罢,太孤独——把往昔的岁月一一召回,与那些血肉相连的人再作一次小团圆。就像是做拼图,她把记忆里的碎片统统挖出来,一片片都是玻璃尖,扎了就是痛,心里在流血,泪却下不来——眼也枯了。涩涩地下不了笔,只能写爱得少一点的人和事,一点点沉到一生的痛苦里去,才有勇气把他唤出来,唤出来也不敢多看,不能多想,挑着最刻骨来写,也还是欲说还休,欲诉还咽。
他是她生命里最美最伤的回忆,多少年后在异国他乡为另一个男人打胎,想的还是他。隔了多大多阔的山河岁月,再提起他也还是一根刺,哽在那里根本就无法呼吸,恨不得死了才好,也不要受这阴郁的痛——难得的是她竟然写出来了。
他呢,也还是一样地祥和,不无得意地写他的山河岁月,他的今生今世,他写他的委屈,他的怀念。不必写——他生他世谁为主,今生今世已作休。
她千山刀水地找了去,与他在乡下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他却早已用自己的多情,辜负了每一个钟情于他的女子。
太刺心,三十年后,她亲酿的这杯酒也醉不了自己。
小的是团圆,大的是怅惘。漫漫一生里唯一的烟火,呼啦啦地烧了几十年,哪怕只剩了她自己。
小团圆之断章碎句: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的大军,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栏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光,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
她不过这么怙慑了一下,向来不去回想过去的事。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她从来不自找伤感,现实生活里有得的,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地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她写了首诗: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随着太阳,
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他没说,但是显然不喜欢。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
他微红的微笑的脸,是苦海里长着的一朵赤金莲花。
他的报纸寄来的最后两天还有篇东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个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
黯然片刻,燕山又道:“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
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着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一次大战要完了,”他抬起头来安静地说。
“嗳哟,”她笑着低声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远打下去。”
之雍沉下脸来道:“死这么许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
九莉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20:1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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