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书评> 正文

小团圆《露水打湿了莲花岸》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13:18:18
  • 82

早上刚看完,还是想写点什么。我不会想到自己一年连写三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

先前扫过一遍电子版,仄暗得透不过气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纸张可感的关系,捧在手里读过来,觉得张爱玲是很好的人——不是“亦是好的”。从小听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她会哭,余妈走时她哭,知道三姑为自己被二叔打,也哭,对秀男、郁先生讲起邵之雍她流眼泪,就是对邵之雍哭不出来。那个童花头小女孩,她本来可以更好的。粗读时以为的杂乱,原是她记忆的打通无碍,自有随波流转的妥贴。开篇的冗芜也不觉了,这是她的人生,她偏教他久久待在后台,也尝尝那最恐怖的“完全是等候”。

不过我是看戏来的,还是从男主场登场说起。一开始是斗词。秋色平分,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

——你脸上有神的光。

——我的皮肤油。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后来是逞技。她不明说,赌他猜得着。胡又是送钱又是离婚,激将计苦肉计走为上计。这一场她占上风,没显出乱了阵角。她自认打小保护自己得好,对邵没说出那句,“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实是自我宽慰。以为什么都不要,就不必担心失去。

照理结婚当是高潮,他们做来倒是草草,爱玲惯兴的反高潮。婚约也只是一张纸头,大红龙凤上写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还是戏词。

他们的关系一变再变,她一直发觉。“她直觉的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对他单纯的崇拜,作为补偿。也许因为中间又有了距离。”她没发觉自已在为他改变,渐渐沦陷。他照旧讲自己的风流往事,露水情缘。清浅是清浅,却每一滴都映着他的脸,无怪她妒忌。但她自信懂他,所以不坠到底,“她跟之雍的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不懂得。”

这一段戏斗智斗勇,激流暗涌,浪花在礁石下呻吟。她不知不觉落了势,像三姑说的,“到底是平凡女人”。

再后来的戏,淡得没了戏味了。她千里寻夫到边城,他身子落泊,在这段情感里却已俨然君主,况且他知道自己得胜。她也许也想像秀男那样,真了解她爱的人。再不济像那个乡路上遇到的女人一样,蹲坐在男人脚边。她不过想要一个位置,排队时被认做不会写字的村妇,在混入他床下穿希腊女袍的列队,成为戏台下另一个没有长度阔度,只有地位的点。但她不行,“十分违心的事她不做”,她身上有二婶的血,三姑的脉络,还有那只蹲在门上看她的木雕鸟。她从来过没有地位,家里、学校、爱人心底。“老是以为她是外国人——在中国的外国人——因为隔离。”从小惯见二婶三姑来去,她的心也早在海上飘,做海的女儿。那只象征最原始姐先的木雕鸟,是她与身俱来的符咒,每到生殖和性的关头都会涌现,像乡戏中那个抬上抬下的帐幔,她知道自己出身高贵,像她永远微扬的颔,却不愿这蓝色血液在另一个人身上流淌,用抽水马桶把他冲走了。那抿着翅膀的图腾,有她个人,她的家族,她的时代交叠的影。她向它告别,“再见,哈啰,再见,哈啰。”

以前读《今生今世》,觉得他和胡搭得台很好的戏,斗得好看。读了《小团圆》知道她跟胡兰成还是隔。因为隔,所以那么多话,想用言辞渡过去,终归过不了。他太会讲故事,讲到齐桓公未婚妻故事,露骨得可笑,已是黔驴技穷。起先揽她在怀时有个故事倒是真妙,“乡下有一种鹿,是一种很大鹿,头小。有一天被我捉到一只,力气很大,差点给它跑了。累极了,抱着它睡着了,醒了,它已经跑了。”她是民国时期的临水照花人,他就着她的溪饮水,自许个天长地久,不想抬头鹿已不回。到后来“他们很少说话,说了也被风吹了一样,听上去总像悄然。”燕山于她只似鸡肋,“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他们还有更大的隔。张爱玲是西方现代的,胡兰成是中国民间的。“九莉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她心悸。”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我要一直跑进去,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他的过去有声有色,她的才空虚。她跑不进他的过去,未来也进不去,所以快乐时只觉“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她不过想让他带她回家,却办不到,“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到后来,她独自在异乡飘零了。“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

“她一直什么都不相信,就相信他。”她只爱他的侧面,正面的真实她受不了。他吻她。“是真的吗?”她说。

“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他说她是莲花骨肉,到她那儿“寻求圣杯”。她说他像六朝佛像,小银神。“小银神”是没错,谐音。秀男说,他们像在天上。倒是一语成谶,他们活不在人间。

她的生命被他拿走了一块,到死都没补上,不然也不会有《小团圆》。这或是他和她的木石前盟,在那条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一样的金色梦之河。后来,露水打湿了莲花岸。

当初,她以为可以随时上岸。

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