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主义的绘画,产生于对古典绘画的反叛,画家们不能忍受透视技法造成的立体感的虚假。画面实际就是在一个二维的平面上,哪怕产生了立体感,实际上也仅仅只看到了一个面。于是立体派的画家们不用空间透视,把每个面所看到的都放在同一个平面上,让人感到空间交错感,在一个画面中看到多重角度的平面,以此感受真实。后现代主义的思潮也是这个思路,世界本是一个多元的空间,我们的生活就是在这样一个多元的空间中,世界并不存在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于是乎人们理解世界也应如立体派画家一般,把每一个角度的画面拼贴起来,削平世界虚假的深度,铲除绝对真理的谎言。
但这样的结果是什么呢?我将通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探讨几个问题,透视后现代主义。
选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作为文本分析,是源于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的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什么上帝看到思考的人会笑?那是因为人在思考,却又抓不住真理。 因为人越思考,一个人的思想就越跟另一个人的思想相隔万里。正因为此,昆德拉可以充分理解读者的误读,于是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诠释他的文章了。
一、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道德的困境
托马斯是个轻重倒错的人,他不愿接受社会给他的ES MUSS SEIN(It must be)的重担。他十分赞成巴门尼德的精神,即宇宙是被分割成对立的二元,轻者为正,重者为负。他对这世上所有庄重严肃逼人的“ES MUSS SEIN!”十分恼火,于是他想把重变成轻。当他决定永远不见自己第一任妻子,当他得知父母与他断绝关系时,当他感到他再也不需要当医生时,他松了一口气。当他的儿子叫他签名,请求共和国总统赦免政治犯,并告诉他这是责任“ES MUSS SEIN”时 ,他又拒绝了。他之所以选择特蕾莎,是因为六个偶然,特蕾莎是“ES MUSS SEIN”的对立面。
为什么托马斯要不断地逃避“ES MUSS SEIN”?难道仅仅是逃避责任的小人行径?然而当我们看到托马斯为了自己的良心,不愿屈从于斯大林的暴政,毅然离开了自己喜欢的医生职业,我们又似乎无法如此简单地用“轻重倒错”来诠释他。这轻重倒错的源头在哪里呢?道德。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在大道已去的时代,所有一切道德呼吁都会变成虚伪的说教。这也是当时西方思想遇到的困境,理性主义高抬人类理性,寻求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每个人都以自己所认为的真理为解释世界的方案,最终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缺乏宽容而彼此指责。同时高度发展的工业社会又把人挤压成单向度的人,人成了世界机器中的一个零部件。这一切使得后现代主义应运而生,排除一切绝对真理的重压,把那加给世界的ES MUSS SEIN踢出这个世界。
尼采是后现代主义的先声,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段对道德的论述:“曾经你拥有热情并称之为魔鬼。但如今你只拥有你的道德:它们出自你的热情。你在那些热情的中心植入了更高的目标:于是它们变成了你的道德和欢乐。尽管你属于狂躁之族,或奢靡之族,或迷信之族,或报复之族;最终,你所有的热情都变成了道德,而你所有的罪恶都变成了天使……道德之间的嫉妒、不信任以及诽谤也是必须的。看!你的每一种道德是如何贪图最高地位的;它想要你的全部精神作为它的先驱,它想要你的愤怒、仇恨和爱中的全部力量。每种道德都嫉妒其他道德,嫉妒是可怕之物。很多道德甚至可以自毁于嫉妒。那被嫉妒的火焰包围的人,像蝎子一样,最后转而以毒针刺向他自己。啊!我的兄弟,你不曾看到一个道德的自毁与自刺吗?”尼采提出道德的源头是来自于人的热情,而不是真理。
类似的阐述还表现在福柯叙述的权力-知识网络中,不是真理产生权力,而是权力产生真理。真理仅仅只是幻象,权力才是真理背后的语言。权力关系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人类社会结构,权力-知识形态有历史的断裂和形变,但无所谓进步可言。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认为,“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疾病,而是一种知识建构、文化建构”。理性-疯癫关系构成了西方文化的一个独特维度。在古希腊,“张狂”的威胁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苏格拉底式理性者的“明智”。自中世纪以来,欧洲人与他们不加区别地称之为疯癫、痴呆或精神错乱的东西有某种关系。也许正是由于这种模糊不清的存在,西方的理性才达到了一定的深度。但是在古典时期,疯癫与理性的交流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到18世纪末,疯癫被确定为一种精神疾病,标志着对话的破裂。在现代安谧的精神病世界中,疯癫归于沉默,精神病学的理性独白成为关于疯癫的唯一语言。这种理性就是社会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所以,尼采说道德之间彼此嫉妒,彼此诽谤,甚至彼此杀戮。比如希特勒因着要延续德国人纯正的血统,得到德国人的生存空间而大肆屠杀如同瘟疫一样的犹太人。红色高棉要建设无剥削的共产主义社会,血腥屠杀柬埔寨人民,三年间竟有100万人死在他们手下。人类历史上的大规模屠杀,绝大多数是死在正义的道德的旗下,这不禁令人心寒。
这就是为什么托马斯一次又一次逃开生命之重(ES MUSS SEIN)的理由,当所有的事物上升到理所当然的道德的高度,他就想要逃开。这个思想尤其表现在他写的那篇关于俄狄浦斯王的文章。“凡认为中欧共产主义制度是专门制造罪人的,那他们至少没有看清一个根本性的事实:罪恶的制度并非由罪人建立,而恰恰由那些确信已经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唯一道路的积极分子建立。他们大无畏地捍卫这条道路,并因此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但若干时间以后,事情变得无比清晰明了,原来天堂并不存在,而那些积极分子也就成了杀人凶手。对ES MUSS SEIN的逃避从托马斯,直到尼采、克尔凯郭尔、福柯等等知识分子。因为ES MUSS SEIN的背后是败坏了的道德权威,反应的是权力的意志,暗藏着恐怖的杀戮。这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二、 反叛媚俗-解构主义的正义?
“萨比那内心对共产主义的最初反叛不是伦理性的,而是美学性的。令她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换句话说,也就是媚俗。五一节,就是这种媚俗的典型。……游行队伍走近主席台的那一刻,即使是最愁苦的人都马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要证明那是他们应有的喜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要表达他们应有的赞同。……在媚俗的王国,实施的是心灵的专制。”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如此说。萨比那反对的是歪曲世界的全貌,强调政治作秀和道德作秀,把丑恶的一面遮掩起来。其实世上本没有完美,看到丑恶的一面并没有什么。正因为此,立体派画家们不愿用透视原理欺骗人的眼球,让人去幻想出圆形的蒙娜丽莎,而情愿将画面的平面感全然表现在人的面前,因为这就是世界。
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是在反对解释作品的媚俗。在1992年6月30日的一次访谈中,德里达回答了什么是解构的问题。德里达认为,应该把解构看做一种分析,分析的客体是沉淀起来的结构,这些结构构成了话语因素,即我们用以思考事物的哲学话语性。德里达认为语言是理性的,是他解构的对象。他质疑西方哲学的传统,即“语言之外别无其他”,“文本之外别无其他”的逻各斯主义的中心观,解构是为了对抗语言的权威。所以解构主义不是为了创造新的语言,相反,它包括对文本的重讲、阅读和阐释,找出作品之中本身的矛盾,从内部拆破整个系统,而这个系统就是对作品的“媚俗”。
德里达对亚伯拉罕献以撒的故事进行了分析,他发现了亚伯拉罕责任的双重矛盾,一方面是伦理学的责任,另一方面是绝对性的责任。如果杀以撒,就是违背了伦理学的责任,如果不杀以撒就是违背对绝对他者的责任。其一是亚伯拉罕按照神的命令杀死以撒,把杀子献身的举动来作为自己的信仰证明,给予(donner)这一词语表达“赠送(don)”的问题系列。真正意义上的赠送,不是为了“交换”,赠物一方和接收一方不许有相互性,甚至不应有精神负债。这就产生了赠送难题——赠送是不能表示赠送之意的,赠送一旦作为赠送出现就不是赠送了。然而亚伯拉罕对绝对他者说的“我在这里”实际就是一种赠送的表示,这本身就带有交换的意味,用超越伦理的信心去交换绝对他者的肯定。当然,依着他的逻辑走下去,耶稣也不是白白地给予,因为要信耶稣才能得永生,这就不是白白的,而是有精神上的负债。其二是亚伯拉罕牺牲了伦理学的责任,即家族,友人,社会,民族,国家等黑格尔所说的人伦共同体及彻底对全人类的责任,追求对绝对他者的责任,并且为了绝对忠实,必须保持绝对的沉默。在他把斧子劈向儿子以撒头上的那一瞬间,亚伯拉罕的行为将形成对绝对他者的赠送。虽然爱着以撒却又背叛以撒,这是确认伦理性义务,但又违反伦理义务的行为。然而在这时候,绝对他者出现,制止了这场违背伦理的行为,这说明绝对他者并不认可人们违背伦理。在德里达的眼里,绝对他者不是只有耶稣而已,而是所有他者都是绝对他者,他不会把这种牺牲看成是正当化的东西,因为宗教狂热分子都是分别在绝对他者的名义下,将其它他者们作为牺牲,主张给予此领土的权利,一直在反复流血。以撒的奉献,这种全部烧杀不得不说天天在继续着。
通过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德里达定睛于文本,从文本的逻辑出发,不隐藏文本之间的矛盾,让文本自己说话,使原本强调对绝对他者牺牲的经文,变成了绝对他者对“绝对他者责任”的制止,一切定格在“亚伯拉罕!亚伯拉罕!”的呼喊中,与前面的亚伯拉罕的“我在这里”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从这个意义上讲,解构也是一种重构、重写,而更重要的是一种“肯定”。只不过它所重构、重写和肯定的系统并不具有普遍性,而具有单一性、特殊性,解构就是对文本“系统性解释”的不和谐音。解构打开了无限重复的一个空间,使作为研究模式和思维方式的哲学得以继续存在的一个质疑的空间,在对抗的过程中予以肯定的并在封闭时马上开放的一个空间”。
然而解构走到极致后要如何呢?如果解构也可以被解构,那不就落入了虚无吗?德里达却在此时亮出了解构不可解构,因为解构就是正义,但他却对这样的正义语焉不详。因为他不能忍受解构后留下的精神荒漠。就像萨比那背叛了弗朗茨后,她感到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因为她背叛了亲人、配偶、爱情和祖国,然而当亲人、丈夫、爱情和祖国一样也不剩,还有什么好背叛的?萨比那感觉自己周围一片虚空。这虚空是否就是一切背叛的终极?“萨比那说,媚俗是自己一生的敌人,但是她的内心深处难道就不媚俗吗?她的媚俗,就是看到宁静、温馨、和谐的家,家中母亲慈祥温柔,父亲充满智慧。……媚俗一旦失去其专横的权力,它就像人类的任何一个弱点一样令人心动。因为我们中没有一个是超人,不可能完全摆脱媚俗。”无论是德里达还是萨比那,还是其他的后现代主义者们,虽然他们都致力于打破绝对真理的枷锁,但他们却无法逃避他们个体生命需要绝对真理的依据,否则就会落入精神的荒漠。
三、何为归宿?
后现代主义的讨论走到现在,就如同昆德拉描写的伟大进军,在一片难以置信的沉寂中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往回走。“伟大进军的光荣最终归结于行进者可笑的虚荣,欧洲历史的伟大喧嚣消失在一片无尽的沉寂当中”。然而昆德拉不满足于如此,也许他也如笔者一样试图探讨人类的归宿,于是最后写了一章卡列宁的死。卡列宁是特蕾莎和托马斯养的一条狗,但特蕾莎却从未把她当成狗来看,因为在托马斯与情妇在外的每一天,都是卡列宁在陪伴特蕾莎,使得特蕾莎认为她爱的其实是卡列宁,而不是托马斯。她对托马斯是权威主义的臣服,但她对卡列宁的爱是无私的,她不想从卡列宁的身上得到什么,然而卡列宁却以忠诚回报她。特蕾莎似乎在卡列宁那里找到了她的归宿,她的归宿是什么呢?“她远离人类。……她已基本认定了这个道理:根本不值得跟自己的同类好。……人类真正的善心,只对那些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纯粹地体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是看他与那些受其支配的东西如动物之间的关系如何。”
因为人类世界没有最终的归宿,尼采也是持这种思想的人,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市场之蝇”的那章里如此讽刺过民众,“一种真理如果只进入聪耳,他就称其为谬误和废话。真的,他只相信那种在世上喧哗的上帝”。一个真正的智者在这样的世界中,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进你的孤独中去吧”。是的,人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心,在人类世界中找寻“绝对他者”(或是“绝对真理”)已迈入了伟大进军的喧嚣,陷入难以置信的沉寂。然而,人却始终无法摆脱对绝对真理的追寻,这就是人生的荒诞——在找不到答案的地方去寻求答案。
那么在人类世界之外的最终归宿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其实无法由人类自己说明,因为在后现代的语境中,任何由人类提出的绝对真理都是可以被拆毁的。那么人又需要,那要怎么办呢?唯有一种可能,就是绝对他者真实的存在,并且他自己向人类显现。绝对真理自己显明自己,如同基督教中的上帝使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的有恩典有真理。只有这样至上而下,站在人类世界之外的呼喊,才能真的成为人类存在的意义。
这样的绝对他者不是一种道德或者规律,尼采说的“上帝死了”也不是真指圣经中的上帝死亡,而是形而上学的上帝死亡。真正的上帝不是冷冰冰的自然规律或者道德准则,他是住在至高至圣所,却与忧伤痛悔的人同居的上帝。他是会为他的羊舍命,哪怕一百只里有一只羊迷失都会把它找回的上帝。舍斯托夫评论说,普遍法则、和谐、至善的规则不能安慰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人。尼采给我们上的伟大的一课是,不能把上帝与道德形而上学的“至善”、“同情”、“兄弟之爱”观念等同,“必须寻求高于同情,高于‘善’的东西,必须寻求上帝”。因为上帝不是观念,哪怕最高的观念、至善的观念或至爱的观念。上帝是天父,爱是天父的行为,而非至爱的观念是上帝。同样的后现代主义对绝对的反叛,其实源于人类世界中僵化的道德和规律走到了虚无的困境,只有那位来自于人类世界之外,却愿意与人建立关系的上帝,才能超越这样虚无的困境,向人类显明自己成为人生存的依据。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13:4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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