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这不是一个全新的张爱玲，这就是我们熟悉的张爱玲》

从前言里与宋淇的通信看，张爱玲对这部小说早就有充分的自我诠释，何须后来这许多多余的解读？她所要的，不过是一个体谅她的读者，而不是一群喜欢对号入座、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八卦的人，不论目的是拥是贬。否则，她也不会把稿子一压就是二十年，终其一生，补来补去，改来改去，总觉得无法“改头换面”。

张爱很清楚，熟悉她的读者一望而知，“里面有《私语》和《烬余录》的内容”，这些内容也是《小团圆》出来前那些她的研究者依据的重要文本。

内容是采用了英文小说《易经》的一小部分，再加上爱情故事。这个爱情故事让审稿的宋淇夫妇十分紧张，所以一再要求改动文章里映射胡兰成的人物的身份。张爱玲最初大概把之雍给写成了一个间谍，然而宋淇夫妇认为在当时台湾的政治空气下，***的间谍基本只能是一个正面角色，这难免要美化了胡兰成的汉奸身份，让他得意，于是建议张爱把他改为一个爱钱的双面间谍，这样道德总是差的了吧。然而改得并不顺，张爱在信中抱怨，“改成DOUBLE AGENT这主意非常好，问题是我连间谍片和间谍小说都看不下去……”

宋淇接着又在信中耐心劝导：“……现在改写身份，让他死于非命，（他就）开不了口（指胡兰成借此人物情节标榜自己）。如果是DOUBLE AGENT，也不能是***的AGENT，因为***的AGENT是不会变节的。我们从前参照SPY RING那样拍一个电影，剧本通不过，就是这理由。”“总之他给人打死，据说是DOUBLE AGENT，为日本人或伪***打死都可，甚至给***（中央***）的地下分子或共产党地下分子打死也无不可。”“邵的身份没有理由改不掉，你可以拿他改成地下工作者，结果为了钱成了DOUBLE AGENT，到处留情是为了掩护身份，后来不知给某方发现，拿他给干掉了。”这样，因为胡兰成本人“究竟是汉奸，而非地下工作者，而且也没有死。他如果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会有人相信。”

之后张爱玲又想把他的身份改为袁殊式的身份复杂的地下工作者，但“他的COVER是伪官，所以还是不行”，接着又想改成台湾人。但最终还是汉奸落定。

虽然张爱说这部小说，“情节复杂，很有戏剧性”，对胡兰成的憎笑也不象后来那样（厉害）。宋淇还是建议加上她爱情幻灭的理由，“后来大家（几个老婆）聚在一齐，一对传，不禁哑然失笑……”这些建议，张爱最终并没有采用。也许她是固执地坚持，“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还有点什么东西在。”要的并不是那样不堪的感觉。

在政治观点上，张爱玲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幼稚，而是有自己的主见，“我对国民***的看法一直受我童年与青年的影响，并不是亲共。”她也看得清政治的残酷和讽刺：“袁殊自命为中共地下工作者，战后大摇大摆带着厨子等一行十余人入共区，立即被拘留。”（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潜伏》）并且从这段话下面的一段看起来，她的姑姑还差点被动员到重庆搞特工。

至于文章的格局，也并没有某些人说得那么小，而是颇有深意，选题上十分讲究，后期的几篇小说，文字归于平淡自然，选择的故事几乎都是真人真事，可是说极具新闻性和史料性，只是写作角度不同罢了，就像她说《小团圆》和私语、烬余录等散文的区别，“是罗生门那样的角度不同。”

文字上，有眼皆可见，“有很多张爱玲笔触的文字”，甚至更为老道，有刺骨的尖刻。如果你一贯喜欢她的文字，这次又怎么会失望？

标题“小团圆”，前言中也有明确的解释了——是讽刺的意味，没有有些人想象中的那么多诗意。“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状元，然后三妻四妾个个貌美和顺，心甘情愿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团圆’。现在这部小说的男主角只是一个汉奸，最后躲了起来，各个同他好的女人都或被休，或困于情势，或看穿了他为人，都同他分了手，所以只有一阵风光，连小团圆也谈不上。”结合《五四遗事》想想，原文英文标题是“STALEMATE”，可见对那种二美三美的封建式大结局的讽刺意识，张爱一直都有。

可能好事者淘出来的唯一准确的八卦是关于燕山（与桑弧的恋爱）和打胎（为了赖雅），宋淇说，“燕山和打胎两段读者多数不会IDENTIFY为你的。”他想错了，张爱的粉丝实在是过于紧密贴身，比如《艳异》的作者为了研究她，大老远跑到马里兰州立大学图书馆去查赖雅的日记，所以这些事情，在她的研究者眼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小团圆》其实什么也没颠覆，对读者来说，一些因为熟悉而产生的倦怠感可能倒是有的。至于所谓的身后名声，我十分赞同宋以朗的观点——她留给世人的文章江河万古，早就不会因为一些不同的声音而略减其光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