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杂谈亦舒》

1 简单派妙语

这段时间看了许多亦舒，把以前没看过和看过已经忘掉的补了一遍课。亦舒的小说真好。十万字不到，就能讲一段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人生，真简洁，真聪明，用词真灵。许多自诩纯文学的作家，论文学成就，根本不能和她比。

我常在豆瓣首页看到一些书评影评，妙笔生花旁征博引，但问题在于，我看完一片茫然，全不知道人家在讲什么，只好默默自卑，自卑完了真想大声说：这位兄台/姐妹，我读了好多年书，近视都六百多度，连我都不懂，你写的东西可就没多少读者了！亦舒就不一样，她用词用句再简单不过，她写的每个字每个意思我都懂，这真让我欢喜。她是个很重视读者的作者，这是畅销小说家的特点，但这也是一个好作家的品质，一个真正自爱的人是不故弄玄虚的。

亦舒有许多妙语，看了你情不自禁心里喝彩。比如《承欢记》里，承欢对毛咏欣说：“一下子就老了。”毛咏欣回答道：

“老倒未必，而是明年后年长多了智慧，价值观想必不同，许多事你不屑做，也就失去许多乐趣，真的到年纪大了，一点回忆也无。”

承欢说到她那麻烦的妈妈："我要是处处注意她怎么想，她自然想法多多，若完全不去理她，她的想法与我何干。"

毛咏欣说她最近和某男被传得厉害，承欢笑道：

“那多好，这叫绯闻，不是每个女子都有资格拥有绯闻。”

2 时代女郎

亦舒是最与时俱进的：她写的70年代女郎，都是70年代最有风头的都市女郎，她写的80年代女郎，是80年代最劲的；她写的90年代女，也就是90年代最劲的。一直到现在，你看她文章，还是觉得她最劲。亦舒始终是个时代女郎，她最意气风发，她最痛快淋漓，她最通世情。

亦舒一直关心社会，写当时当地的事情，如经济危机、移民大潮、香港回归等，不向壁虚构。就算是科幻小说，也写得就像是当下的事情。另外亦舒非常勤奋，我总觉得《寂寞的心俱乐部》里面的岑诺芹就是她——签一年4本小说的合同！真不愧是全世界最勤奋的香港人。

一个作家总有她的长处和局限，我想她的长处就是把社会现实和女性幻想的完美结合。她能把自己的长处这样经营，就是一个很成功的人。

3 男女品相

亦舒笔下的女性，往往是有点漂亮，有点聪明，有点能力，自尊自爱。真令人亲切，因为我们身边都有很多。然而她笔下的男人就厉害了，又帅又有气质，又是挣钱能手，又有高雅爱好，还温柔体贴忍让还会做西点，天底下的好处都给他占全，但他却只对你深情款款。我想来想去，就从不认识她笔下那样的男生。当然这是因为我的世界没有亦舒小说的那么美妙，但，亦舒自己无疑在最好的年华也没有遇到，不然何至于17岁嫁一次，临老才嫁第二次。

曾有个女孩对我说，女孩子都被亦舒教坏了，话虽刻薄，却有道理。席绢琼瑶太浅，骗不了人，唯有亦舒把女性幻想和社会现实紧紧相扣，普通女孩子的心往往会因此抬得太高。在这个浮躁时代，很少有女孩子想嫁《真男人不哭泣》里面朴实的大兵哥，但却都憧憬《喜宝》里面的挂着伦勃朗的苏格兰古堡——也不想想自己凭什么来换。

更教坏女孩子的，是那种深深的顾影自怜。《花解语》里面的娄律师这样说自己：“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女子，在这万恶庸俗的社会打滚已有多年，在一个坏天气坏情绪的早上，照到镜子，自觉尘满面，鬓如霜，我今年四十二，未婚，一生靠自己双手，十指已磨得见骨。”她是成功的大律师，有地位有自尊，挣得多，样子潇洒，她都说什么“十指见骨”，那普通中年女人还活不活了。而18岁的花解语这么说自己：“穷人家子女，早谙世事，不争意气，不外任人鱼肉，有力气者出卖力气，有色相者出卖色相，免费奉送自尊。”她母亲是明星，家里有房有德国车，家里赔钱是因为投资拍电影，算什么穷人家子女。可以想见，女读者也跟着自大和自怜，总觉得自己非常辛苦和不容易，社会欠她的，男人欠她的，全世界都欠她的。从前有个天天骑车上下班的女孩子，在路上闻闻花香看看行人和狗就很高兴，读了亦舒就开始忿忿地想“别人有房车接送，为何我要每天吃尘土？”——不要笑，这是我。过了很久，心才又定下来。连七仙女都可以种田织布，我们普通女子为什么非要这样自怜？憧憬白马王子不会太损害日常生活，但是习惯性的自怜和怨愤却会。

那个女孩又进一步说，亦舒把人都教得贪心了。亦舒笔下的女子，姿态很洒脱，仿佛什么都放得下，其实最贪，什么都要。洒脱懂事的姿态也是为了要得更多。——虽然没有完全不劳而获，但是付出和收入也不打算成正比。

4 华洋之分

亦舒对华洋之分，甚长人志气。香港社会确实如此，有自尊的华人不肯嫁外国人。和洋人的感情，再怎么好都有点隔膜。

一直到现在，我还被很多崇洋媚外的国人尤其女人震惊到。一大票很不咋的的外国人，你看他又丑又猥琐，半点魅力也无，甚至连票子都没有，可就是有一打一打对中国男性精刮计较的女性，前仆后继地，对他们像飞蛾扑火般倒追倒贴，把他们统统都宠成垃圾中的战斗机。

我一女友有一次去见工，去了一天就呕吐回来了，说适应不了这种企业文化，不能去。为何，因为这是一个正在筹建中的大厂，一群肚子比啤酒桶大的红脸苏格兰老头被聘来做技术，迅速和年轻女文员们打得火热，嘻嘻哈哈到了性骚扰的地步，这些女孩子一个个兴高采烈，发嗲争宠，我那女友看得下巴都掉下来了，心里呻吟道，希望她们都嫁出去，不要再做中国人，太丢我们中国人的脸了……

当然啦当然啦，若是遇到了好男人，无分种族国籍。把种族国籍看得太重，动不动歧视他们体味重、花钱不大方、非我族类，也小家子气。

5 亦舒的巴黎

亦舒可能对香港伦敦和温哥华以外的世界不太熟。说海滩总是比亚里茨，说度假就是去巴黎。她笔下的女孩子有文化的，如《叹息桥》里的李平，会特地跑去看“罗浮宫”。又住“福克大街”，不知是不是香港人叫法，这条大街音译该是“福什”。

6 亦舒的弱点

我从前翻译过一本小说，书中有个大画家，他去世后，他年轻时一起习画的同伴回忆说：“我们一直知道他是天才。我们一起去博物馆，一起欣赏名画。我看了一会儿走开了，他还在凝视。等了很久，他转过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喜悦，充满了光彩。我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一些我看不到的东西，而且我永远不会看到，我多么绝望。”

我想，亦舒的弱点就是在这里了。她很会写，有许多妙语，给我们许多指导，但那种很“了不起”的东西，那种几近于神的东西，那种让一本书和另外一些不同的东西，虽然你也说不清它是什么，亦舒她看不见。

不过，我这样要求一个一年写4本书的畅销小说家，实在吹毛求疵。在小说匠这个级别里，她已经最好。我真喜欢亦舒，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