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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團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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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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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讲《纲鑑》。“‘周召共和’就是像现在韩妈余妈管家,”九莉想。

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上,她看见他们兄弟俩在苍黄的野草里采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粮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样过日子,她忽然哭了起来。老师没想到他讲得这么动人,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越哭越伤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罢课,正了正脸色,不理她,继续讲下去,一面圈点。九林低着头,抿着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卖弄!”师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听不见。她这才渐渐住了声。

仅从《小团圆》中这一个片段,就大致可以看出张爱玲小说家的本领从小就有了,也可以看出她对世事的态度一贯是一半看透,一半嘲讽。书中讲“周召共和”,那是多么辉煌的事业,她却联想到家中大人无用,落得个仆人管事;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上,她却看到了“山下的人照样过日子”,“兄弟俩”实在不值;进而或许联想到自己和九林姐弟俩,因而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揣摩老师的心理,深知老师的虚荣心,不忘观察到老师面有得色。接着又怕老师猜到自己是借题发挥。本来也是为弟弟哭,却又知道弟弟根本没有那么细腻的感情,肯定会在心里骂她,骂她是“故意卖弄”。他们家的人从小就学会了掩饰感情,这么当众宣泄,自己也渐渐觉得不好意思,何况看见“师徒二人坐得近了些”,对自己未必有好处,罢课显然不成功,于是“住了声”。

出生于大家庭,社会关系千丝万缕,造就了她这位独一无二的小说家。遗憾的是那个家庭基本没有好人,张爱玲笔下自然也没有好人。说什么八旗子弟游手好闲,到了这种转型年代,汉人官宦人家同样吃喝嫖赌,找个不是畜生的都难。例如,北洋***好歹也算是辛亥革命之后,推翻了清朝封建王朝,当时被世界各国承认的“中华民国”合法***。张(盛)家的某亲戚是北洋***的总长,家里养着不少姨太太,别人却又送他个17岁的女孩做妾。其他姨太太不再用了,老太太“废物利用”,成天支使着做些家务。张爱玲看见的全是大家庭一幅幅不堪的画面,不把它们编成故事,岂不是浪费资源。

母亲和姑姑早早冲破家庭束缚,出国留洋,本来应该算是新女性,然而母亲并没有什么出息,不屑工作自立,靠离婚赡养费和继承的财产度日,只是用不断的恋爱来“填满心中永远的虚空”,却又总是所遇非人。过去我常想知道张爱玲最好的小说之一《沉香屑》中姑姑的原型取自何人,现在竟然惊讶地发现她身上有太多张爱玲母亲的影子在里面。就连九莉15岁那年大病一场,找个西洋医生看病,母亲竟也是巧妙地利用了九莉自己做了看病不花钱的诱饵。这同“姑姑”利用薇龙来笼络男人不是如出一辙?母亲住在香港清水湾酒店,九莉天天去看她,一路的景色心情则为以后的《沉香屑》做了铺垫。

其实张爱玲的家人里面,只有姑姑算得上是自食其力的新女性,难怪她笔下从来没有职业妇女,大约因为喜欢姑姑,不便胡乱臧否吧。

九莉是张爱玲本人的真实写照。夏志清回忆因为张在美国生活十分困窘,曾经推荐她去陈世襄主持的加州伯克利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工作,陈目中无人,仅仅派她研究“文革词汇”,后来又抱怨她不知应对事务性工作,提前辞退了她。哪怕没有饭吃,也还是不肯曲意奉承,张爱玲这种独特的性格也是早就形成。香港遭日本人空袭,九莉报名当了防空员,因为母亲认识防空站站长,只派她呆在屋内,每日只需记录日本飞机空袭时间,她却只拿一本小说看,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应付不来。按理说,她这么一个心思细密的人,惯于琢磨别人如何对待自己,却为何自己待人行事如此特立独行呢?或许本来就是消极抵抗吧?陈世襄在一群连中文都说不来的美国“汉学家”中混,号称“大家”,张爱玲未必从心里看得起他;他却不识张这样的盖世奇才,只派她打杂,她哪里肯服气,因而随便对付交给她的工作。九莉去做防空员,本来是因为“听说有口粮”,平日里慷慨激昂爱国的同学早就开溜,嫁人为妾,她自己饿着肚皮做了几天防空员,“口粮”一直不发,只能眼睁睁看着站长餐餐“几样精致小菜,外加蛋炒饭”,岂能没有气?在她看来,吃饭活命最要紧,命都没有了,遑论其他?

因为张爱玲同胡兰成的恋爱,我常常为她感到不值,看了《小团圆》,却又有些理解。其实年轻人的爱情不过是在某个合适场合,找个合适对象自己想象而已,胡兰成恰好走进某个场合,做了这个合适的人。正如有人曾经说过,在女人不能自食其力的年代,嫁人不过是批发,不嫁人最多也就是零售,碰上这种到处留情的男人,做他的老婆或者情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在那种男人都不是东西的年代,张爱玲虽然早已世事洞穿,在22岁时幻想并实践爱情,也对得起自己。原来邵某也曾提着一大箱子钱送给九莉,如此,张爱玲分手时送胡兰成一大笔钱,也只是有借有还。

虽然能够理解张爱玲,我对胡兰成的坏印象依然不变。邵替日本人办报,美其名曰“和平运动”,不外乎中饱私囊,一箱箱钱提回家,居然还要说是“相信对国家人民有好处”;出去的晚,看门人只是嘀咕了两句,就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一个文人,竟然出手打人,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照理说,张对他如此倾心,起因于他能欣赏自己的才华,从而视为知己,但他连不识字的女人也同样欣赏,还要到处宣讲这种欣赏,可见只是个没有进化好的雄性而已。然而,他们谁又进化好了?就是“左派革命文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三个老婆两大批孩子,拖泥带水的”,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过胡更喜欢到处炫耀打鸣,所以格外惹人讨厌。

张爱玲对这场恋爱也并非完全痴迷,结果还是写了《五四遗事》,聊以自嘲。大约是读到《今生今世》吧,九莉“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赏了。是他从乡下来的长信中开始觉察到的一种怪腔,她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也像有时候看见国人思想还潮,使她骇笑道:‘咳!怎么还这样?’”我也讨厌《今生今世》的陈腐酸腔,或许张爱玲喜欢他时,并不这样?

再看到还有燕山这一段,不禁愕然。怎么一而再,再二三,如此隐忍,为什么没有一顿嘴巴子赶将出去?却为她庆幸又是一个没有结局,否则,也只有步沈从文等人的后尘,恐怕连《小团圆》也写不出来。

因为自传性质,又写于见识了意识流等风格之后,《小团圆》不再像张的其它小说那么情节紧凑,人物性格鲜明,而是随意打破时间连贯性,由小事回忆大事,再回到零星琐碎。然而,她最擅长的“浓浓密密的意象”仍然随处可见,小说依然充满了鲜艳的色彩。熟读张爱玲的人们,在《小团圆》中不时发现她小说中的蛛丝马迹,有探宝的心情,也依旧佩服她将日常所见所闻随手牵来,重新织成华美篇章的本领。

此书完成于七十年代,本来当时就要拿去出版,却遭朋友劝阻,说是暴露自己太多,控遭人伤害也恐伤害他人,说是“胡兰成尚在台湾”(或许还说过“旬桦尚在大陆”等话)。张其实不该听这帮文人胡扯,写了那么多小说,题材均取自身边,该伤害的早就伤害了,本来生活困顿,写一本让大家打破脑袋猜谜的书,可以换不少饭钱,为什么不?当初在上海,柯灵等人也曾劝她不要急着发表,她置之不理,说“出名要早”,后来为什么要听别人劝呢?至于我这样的读者,读完这本书,只觉得非常痛快,而且依然对张爱玲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写了《小团圆》,哪里谈得上什么“自毁长城”这样的话,只会给她已有的成就再加上更重的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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