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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呆已死《客厅里的红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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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3: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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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最新小说集《此呆已死》收录了二十个短篇,被用来做书名的那个小说比较简单。一个男人倒在南京的鸡鸣寺车站地上很久了。来往的人都看见了,包括收费厕所看门的老太太,五十米开外的交警。人们不愿理会他,后来是愿意理会他的苍蝇提醒人们,此呆已死。韩东把爱情、樱花、看热闹的人群、戏耍的少年绑在一个死因不明的痴呆者身上。那个者痴呆是主角,所有人都忽略的主角。一个老者不忍看他曝尸街头,花五毛钱买了个纸箱盖住他,却幽默地写上“此呆已死”。死亡向单调的日子撒了一把花椒,一把孜然,然而值得咂舌回味的时候很少,第二天,呆子不知何处去,樱花已然落满地。

我老家也有个痴呆者,此呆活动范围极广,他的名字也因此流传四方。他常常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更神奇的是他十年前的样子和衣服居然没有丝毫改变,他像一个提醒,在我忘记他的时候突然现身,晃了晃,便消失了。那时我只有奇怪,小宝,这个呆子,活得比谁都好。他似乎平行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们没有交集,甚至够不上话题。我们会拿他开心,因为有时候我们实在无事可做。

猪八戒诨号呆子,其实大智若愚,最后得了个净坛使者的肥差。老话说,傻人有傻福。老话又说,狗奸没屎吃人奸没饭吃。韩东在《房间与风景》的故事里,把一个自作聪明的偷窥者安排成失足摔死的结局,看样子,他也听说过类似的老话。

如果没有呆子聊以排遣,我们可以随便找个人代替。我记得刚来北京时,没事常和一个朋友去魏公村看舞蹈学院里的那些骨感美人,品头论足。朋友后来去了福建,临走前向我借钱,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但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消失了近十年的他在零七年年底忽然来电话,接电话时我很高兴,但又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等不及叙旧,丫居然还想借钱,并且数目不小并且理由充分十万火急。我本想和他见面吃顿饭的念头登时没了,我恼火,感到受了侮辱。我说,要是我电话换了,你是不是买卖不成,流浪街头啊。没等他回答我就挂了。他真把他的老大哥当成呆子了。这本是个庸俗的小说情节,没料到真发生了。

很多人记得韩东的诗歌《大雁塔》,别管那些诗歌评论家给他带上何种主义、流派的帽子,人们惊诧的是这首诗的描写之精准,震撼之强烈。也许韩东不知道庞德的名言,“陈述的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也没读过卡佛在《对话》里阐述写作的要求,“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写普通事物,并赋予它们广阔且惊人的力量,并传达彻骨寒意,这是可以而且必须做到的。”但韩东的确做到了与前者类似的、自己的文学主张:“写作的最高境界就是真实,对自己所知所写所思所想及所感的真实,最重要的是对自己所是的真实。”我老婆看过一些小说,她和我说,这些(故事)你也能写啊。我说,是啊,如果我愿意。但我此刻愿意把它写在书评里,事实上,已不再是书评,是我读书时所思所想所感和所是的一种状态。我不是混迹于中关村的我,不是在老婆女儿面前的我,也不是端着酒杯的我,我沉浸在一种读书和写字的状态之间。前面的我是真实的,后面的我是另一个真实。不用分辨,这些都是真实的我。我更喜欢后面的我。作为小说家的韩东认为,小说是一面破碎的镜子。在历史中破裂、拼凑、缺损以及相互映照。《黑客帝国》里的那个叛徒明知自己生活在虚拟世界中,但他吃下一块由比特组成的牛排后说,他“喜欢这种感觉”。小说家在创作时往往也是这样,读者在阅读时也是这样吧,反正我是。所以有的小说家声称,写完最后一个字,小说就不属于作者了。-----新娘的好孬,由婆家人下结论而不是她的爹娘。

韩东想要给读者一个“肉中刺”的感觉,他在强调小说的真实。我相信每篇小说都有个真实的构件,但仅仅是一块斑块板砖。这些小说算不上肉中刺。读的时候,像在华丽的大厅里看见普通的红砖墙;读完了,就如同一个人走过高尚社区或破烂的平房,回到自己的房间,喘口气,倒在沙发上叹道,还是像我这样的人多啊,撑不死饿不着。

举两个例子。《双拐记》里的残疾人士李先生追求职业女,处心积虑。结局是被扫黄大队抓了现行-----刚刚把衣服扒光。李先生的弟弟宽慰他,“能把衣服扒光就不错了。”“什么呀,我把自己的衣服扒光了。”李先生说。身残志不残,并非好事,有时会落得啼笑皆非的下场。你我是否该庆幸在扒光不是自己的时候,没有扫黄大队的大驾光临。

《新版黄山游》中,“我在旅行包里发现一盒螺纹避孕套-----肯定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描绘时被刘力省略了。”上山之前的所有美妙计划都在庞大的人群面前省略了,当然包括那盒小小的美妙的乳胶-----螺纹的也不行。在通向光明顶的路上,每个人都成了每个人的绊脚石。刘力一行四人夜宿山间,他们盼望的革命和捉奸没有发生。韩东不是肥皂剧导演。活着,就像一次蓄谋已久的旅游,开始总是好的,过程总是穷于应付的,结局总是没有高潮的。

爱泼斯坦建议人们应当把他的故事写在心里而不是出书。每次我挤公交地铁,置身于满坑满谷的车厢内,心里说,这都是一车车故事啊。

够得上一车故事的小说集不好评论。它结集的元素太多,人们不可能将它一一列出来,那样的话,就该成另一部小说集或评论集了。我觉得好的书评不仅要读者知道书的大概,而且要预见它给读者带来什么样的感觉。事实上,对我来说,即便是谈自己读书的感觉也越来越不敢确定了。一堵司空见惯的红砖墙,被韩东搬进了客厅,斑驳的红砖就显现了一种有别于路边平房的质地。我不由地有些迷惑,高档住宅、普通民居和贫民窟,他们究竟是否为同一种东西。

韩东说“所谓小说见证历史,绝非宏大叙事或个人的喃喃自语,而仅仅是时间。” 冯唐声称要用文字打败时间,古人也说文章千古事,而韩东发现它实际是一个筛网,时间浩荡而过,留下的仅仅是时间。写作或阅读结束了,窗外春光悠悠,却生出隔世之感。生活里的例子俯首皆是,比如大病初愈、噩梦醒来、十年离乱后长大初相逢、一次精尽人非的离婚、一场大醉后的满地狼藉…。丝纶阁下文章静,在这里有人看见名利,有人看见华袍蝇虱,有人看见忙着生忙着死,有人看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看见小宝出没在经济衰退的辽西小城里,和多年前一样,他仍旧那么有劲头,痴呆的表情仍旧年轻。韩东看见时间浩荡而过,片甲不留。

无论如何,韩东再也找不到吟咏大雁塔的那个诗人了。哪怕他和其他写小说的诗人不忌讳犯同样的毛病,尽量往里面塞点诗句。很多诗人都把精力放到小说上,这说不上是好事,也说不上是坏事。就像有的作家搁笔去做官去经商,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和读者无关。气人的是有的作家,比如博尔赫斯,并不关心读者的反应。在谈到他的仅仅卖了三十七本的第一部作品时,他说,“…我很高兴…我真正关心的,是打动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有可能就是我。”韩东跟进说,“《此呆已死》对读者而言,可能是毫无意义的某人的习作,但对我而言却提供了一个自我认识的机会。” 打动作者本人的作品,才有可能打动读者;作者在作品中认识自我,作品才有可能映照出读者的面容。他们的潜台词或许就是这样。

我们进了文学的客厅,却看见了红砖墙。我们倾慕的文学作品,很可能是作者呆子般地自说自话。把***红砖的墙搬到客厅,这种文学的装修,也许会过时,但不会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前面的怀疑,生活和文学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已经退缩到本来。草棚泥屋,亭台楼阁,时间浩荡,片甲不留。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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