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吾收音機II 真夏的果實地下爱情事件——从《健吾收音机》到《健吾收音机II》(

地下爱情事件——从《健吾收音机》到《健吾收音机II》

黄念欣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教授

与健吾见面不超过五次，而我答应给他的新书写点东西的那天是第二次。到底那是怎么的一回事呢？这个议事论政经常颇有偏锋，但冷不妨又会双手支颐脑袋倾斜45度地问︰「老师，爱情是什么？」的健吾，那天在新亚云起轩的说词是这样的︰「我觉得把黄念欣和健吾的文章放在一起是一件很……让人不知怎样定义的事。」那好吧，反正我时常都让人觉得很容易定义，那就写吧。

谁知道从《健吾收音机》到《健吾收音机2》，同样是一个很……让人不知怎样定义的阅读旅程。

黑古一夫（一个同时研究大江健三郎与村上春树的学者，让我相当好奇）在《村上春树——转换中的迷失》里有许多寄语村上春树的批评、真话以至重话。其中〈由「超然」到「介入」〉一章谈及村上以「地铁沙林事件」与「阪神淡路大地震」为蓝本的《地下铁事件》和《神的孩子全跳舞》。那是村上追寻「现代综合小说」的时代。一方面他在《地下铁事件》一书明言「写这本书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以外的别的什么，我必须把这本书写成一本有价值的书」；另一方面黑古一夫却认为他未能实践在《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中提到的从「超然」（detachment）到「介入」（commitment）的转型。究其原因，却是相当有趣︰黑古一夫认为村上春树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介入他的题材，因此与同样以秘密教会为题的大江健三郎的《空翻》，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不难看出健吾受村上春树的影响（却不一定有焦虑）。从书名《健吾收音机》与《村上收音机》的对应以至在《健吾收音机II》的首页里摘自《地下铁事件》的提辞︰「但愿我从你们所得到的东西，能够原原本本地送回给你们」。另外还加上巴金《激流三部曲》序及亦舒《喜宝》的金句节录，在在显示《健吾收音机》系列的三个隐性元素︰真人真事、青春激流、物质世故，二十一世纪爱的教育。

我们有理由相信主修新闻传理、好读日本社会观察丛书、在电台专栏议论时事并对潮流微物、异色青春题材有感又有研究的健吾，其写作动机中的「文学性」是十分有限的。「我不觉得我在创作文学呢，老师。」他早就不带忏悔地向我这个中文系人告白了。所以我认为《健吾收音机》虽然曾在书市上被归入「流行小说」一栏，但其中混合社会、成长、世代、爱情及小说创作（总有一点点）的意图，我觉得还是可以纳入「现代综合小说」的范畴去讨论。那就是一种既钻进主人公自我之井去探问「我是何物」，又终于不得不与社会「暴力」展开搏斗的小说结构。

一定有人会说我夸张。翻阅《健吾收音机》系列，瞩目可见不过是排山倒海的流行曲、潮流小物、食店、衣饰品牌、MSN、PSP、mp3等等；段落短促、对话直接、人物性格塑造有清心直说的简约；简言之，就是书店店员的分类结果︰流行小说。然而，不论是健吾这个作者的生成，还是《健吾收音机》系列所牵涉的议题，都在说明，这些文字有超越感动不感动、文学不文学、或写实不写实的另一层意义。

不论是《健吾收音机》还是《健吾收音机II》，在层层糖质的迷蒙阅读喜悦之外，的确可以勾连出无数可大可少的议题，包括媒体、娱乐、潮流、物质、异色、日本文化、社会分层；或者更度身订造的我想过有「K歌修辞学」、「小物政治学」、「爱／恨的教育」、「写实与同情」等面向。但我想在媒体、专栏与学院教室里每天也相当活跃地进行社会观察的健吾，何须在这里再读一次我对他作品的社会分析？那无疑会是一次无谓的精神反刍。所以，我这里要说的，只是三个例子——严格而言，是三句例子，来说明我对健吾的体会与期许。

「我们」的故事

〈月球上的人〉明明是一个关于逸杰和俊的第三人称的故事，但情到浓时，还是会出现这样的句子。

当天晚上，他们回到酒店。他们是自由行，年轻人会去自由行的酒店。毕竟，不论是一乐园、长虹或是国宾，都那么的时钟酒店。我们，当然也做了伴侣在时钟酒店做的事。

句子中居然出现了「我们」，换了在文学创作课讨论小说叙事法则的时候，以上句子定然落得个「无心之失」，但在《健吾收音机》声称「所有情节，均为口述历史，来自千真万确血肉模糊的现实世界，由真人肉身苦主清心直说」（封底语）的创作意图之下，我更愿意那是个有意的无心之失，并且意味着，作者健吾就是其中一个在刀光剑影爱情世界中的肉身苦主。

廉价与微醺

健吾不时强调他暂时还不觉得自己写的是「文学」，但请留意语气中的婉转与期许，「暂时」「还不觉得」，其实像他这样一个完美主义者，熟读村上春树以至高桥源一郎的人，怎会没有种种文学要求。而我还是在冷不提防之下，找到各种文学片段，那就是可以让人停顿，想想刚过去的夏天自己做了什么的句子︰

整个夏天，礼文都像一颗沉浸在廉价花雕中的河虾。在大玻璃碗内，左碰右跳，活生生的处于二十四小时微醺状态中。

这是其中之一，〈到处留情〉里一个描述爱情发展期的句子。不是说这句子有何石破天惊、技巧有多洗练，而是这种句子的能量就在于其「懒洋洋」。如果再作补充，我会强调当中的一点「痛心」感——正是「廉价」与「微醺」。《健吾收音机》中的「真实」故事大家可以慢慢细赏及了解，但我读毕后挥之不去的仍是书中看来不大着力却由大量生活小物组成的隐喻之网，而健吾非常难得地看透了各种都市露水情缘——或说是比露水蒸发的更快的酒精——的本质，必然有其廉价的意味，即使身处其中之微醺又是千真万确的。简言之，健吾并未为他钟爱的故事包上假味的糖衣，那的确是跨越了非常重要的一个门坎。

套装与Quiksilver

《健吾收音机II》较《健吾收音机》更加精准也更加粹练地处理感情世界的爱、恨、不忠、愚忠、点燃、熄灭、思念与遗忘。我认为换来是故事的文学性或蕴酿的时间短了，有点急不及待的一针见血，且看来也是健吾有心的转变之一。因为他实在太要进一步知道情之底蕴，就如他送我第二册初稿时附上字体极大的按语︰「老师，问世间情为何物？」（好久没收过这样单纯的问题了）但在书中，他的观察却是急急摆脱任何的单纯。

右边有一对男女，女的一身套装，仍是黑色那一套，大抵仍是大学三年级生的时候，在面试季节买的见工formal dressing吧？在她身旁的男生，穿了一件啡色的Quiksilver V领T恤。男的吃炸酱捞面加云吞汤，女的就在叫铁板炒虾球虾子面。男的问女的，你的工作很辛苦？女的就说没关系，刚刚工作是这样子。男的说，我回到美国的时候，你也要一个人努力。又一对summer love? 心想，男的其实不用太担心，女的很快就会，就会，就会……找别个经常可以陪她吃午饭的男人。

看来我还是个消费物质主义者，还是挥之不去套装与Quiksilver几乎无须隐喻的意义。那是在挤热闷焗的香港夏日里，二十出头男女之间太常见的一种悲哀配搭，夏日恋人。暑假过后，少不了渐行渐远，而最讶异的是当事人也是心如止水地默默接受，并在冷气充足的茶餐厅里继续一顿味道肯定不坏的午餐。

不论是一碗廉价的醉虾，还是各种潮流事物与品牌，健吾总在细节之中，太早敲起了爱情的丧钟。不过，经历过《健吾收音机》系列里各种无可救药之后，会有一种珍贵的情绪油然而生︰世界是那么廉价，历尽了，也希望至少变得更聪明。虽说每天爱与消费总是铺天盖地连手而来，但承认寻爱的艰辛，或认真地提问「爱情是什么？」「问世间情是何物？」从来都是一件很地下的事情。我希望健吾的写作历程能继续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地上和地下。至于文首无端提到有关村上的转向︰超然（detachment）与介入（commitment），在本文结构里实在是个无关宏旨的败笔——但那也是我给健吾的一个隐藏的msg，就当是这个经常忝称老师的我「考你一题」吧。健吾，你会明白的。请好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