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线电视节目《系咪小儿科》里,参赛艺人总给小学课本的问题难倒,身旁的小孩子却自信满满地说出正确答案。观众给逗得大乐之余,不免心生疑惑:「现在的小学生要知道这些吗?」
《系咪小儿科》的趣味建基于这个假设:小孩子知道的,成年人也应该知道 ―― 现实却总让人失笑。我不禁追问:常识究竟是甚么?
台湾近日翻译了 Christa Poppelmann 的《600 则意想不到的错误常识》(1000 Irrtumer der Allgemeinbildung﹚,书中竭力推翻的「常识」,有些根本是我闻所未闻:「刺青艺术来自南太平洋」、「在古希腊罗马时期,绘画并不重要」、 「六芒星是古老的犹太象征」……所谓人人共享的「常识」,其实是受到世代、地域等因素的差异所影响。
常识因地而异
知识分子的使命是把专业知识带进公共领域、介入社会;梁文道身为着名公共知识分子,竟将其时事评论集取名为《常识》,实在耐人寻味。书中篇章大多曾在内地发表,讨论的话题也以内地时事为主,所谓「常识」,无疑是针对内地资讯管制所引致的现象。正如书上纸条的宣传语所说:「本书所集,卑之无甚 高论,多为常识而已。若觉可怪,是因为此乃一个常识稀缺的时代。」
本书预设读者是内地人,书店又辗转把它引入香港,多重的文化旅行令这书与「常识」的关系更显复杂。身为香港读者,我有时会嫌部分文章过于步步为营,没有超出常识。比方说,内地常把西方传媒一并打成「西方反华势力」,梁文道则指出,西方传媒批评中国并非出于***的直接操纵,而且他们也会批评自己的***。在香港的常识里,传媒独立运作、监察***根本毋庸多说;同一说法放诸内地,却是抗衡国家传媒管制的杂音。
书中讨论国际大事的篇章写得比较舒坦,有些正可以用来反照内地情况。例如〈爱国怎么毁了传媒〉指出,美国传媒报道伊拉克战争时,偏袒自己的***是受到盲目 的「爱国」情绪影响。内地对美国传媒普遍抱着敌视的态度,大抵不难接受梁文道的批判。然而,「爱国毁了传媒」云云,不也是对内地情况的当头棒喝吗?
读《常识》不宜拘泥于篇章本身,读出它背后无形的压力也许更有意义。在我眼中,书中的文章明明写得小心翼翼,作者却赞扬出版人「很勇敢,居然愿意出版这本不只容易过时而且使人过敏的集子」。我们不妨从无声处听惊雷――这书谈及内地的篇章有 70 篇之多,近两三年或大或小的事件都有论及,却没有片言只语涉及最敏感的西藏事件。梁文道曾在香港发表〈为西藏问题寻求最大公约数〉,没收录在书内,原因不言而喻。
近年香港在经济上背靠祖国,两地关系彷佛渐趋单向的主从关系,然而我们不能忽视香港在文化上的逆输:《号外》出版、不少香港作家报刊撰写报刊专栏、林奕华渐渐走红、梁文道成为知名的传媒人……香港作者寻找自身出口之余,也为内地输入文化新血,其中或以梁文道的影响最广。在框里争取空间并不容易, 但是框内框外有时也不是截然可分 ―― 梁文道讨论西藏的文章虽无法在内地发表,却辗转在内地的网路上广为流传。
戴着脚镣跳舞
我读梁文道的作品,最爱看他怎样适应以至抗衡特定的书写场域。董启章编的《说书人》 收录了几篇他早期的书评,它们深入剖析了文体如何限制内容:不管你写的是旅游指南、食评还是周记,都得依循文类的常规。换个新鲜的例子,中学生在网志上写的看似自由、散漫,但每篇都不得不乖乖注明日期,这不也是一种规限吗?梁文道日后在不同的书写场域中如鱼得水,大抵得力于这时期的反省。
香港的书话作者多是文学人,如许定铭、陈智德等出版的实际上都是文学书话,梁文道的阅读随笔却不拘泥于某个范畴,打破或回归「书话」的意义。相对于早期的深度书评,他后来出版的书话《弱水三千》和《读者》走上了另一个方向。二书都是报章发表过的书话结集,全是平易近人的阅读随笔,介绍的书籍大多不是专业的 学术着作,还不时穿插一些小故事、小幽默。
他为《如何谈论你还没读过的书》写了两篇介绍,结尾竟然说自己根本没有读过这本书,还叫读者自己上网查查!这或许是个玩笑,但它也狠狠打破了读者对书话及 其作者的基本想像。梁文道通常不会把书籍的重点概述一遍,也不一定对之深入分析,却擅长借题发挥,牵引至更大的文化议题,或对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顺笔一 击;这些「喧宾夺主」的精采旁枝,总教人读来兴味盎然。
更有趣的例子是梁文道的饮食随笔《味觉现象学》。 近年饮食消费文化在香港大行其道,相关的报章专页、电视节目愈来愈多,网站「开饭喇!」(OpenRice.com)的每月浏览量更高达 2400 万。不管是饮食资讯还是食评,其实都是在教导你:甚么才算是「正宗」或「好吃」。梁文道却指出,饮食随时地而变化是自然的事,「正宗」只是幻觉;至于「好吃」的标准本来因人而异,食经却渐渐形成了「教化功能」,令读者竭力修正(或「提升」)自己的味觉,直至吃出它所描述的妙处。饶有意味的是,这些文章原载 《饮食男女》,换言之,梁文道在一本倡导饮食标准的杂志里提醒读者:别信它!
我们需要甚么
梁文道曾这样形容思想家与公共知识分子的分别:「前者必须像尼采所说的那样经常做出『不合时宜的沉思』,从处身的时代之中抽离出来掌握整个时代,甚至预言 未来;后者则要陷身在时间里曲折缠绕的网线之中,奋力地挥剑切割,理出一片可供前行半步的清明空间。」对于同代人来说,有时候更加需要的是后者。
──原载4月6日香港经济日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06:5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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