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长达一生的言说与缄默》

长达一生的言说与缄默

张爱玲的《小团圆》一出来，热爱张爱玲八卦的筒子们都兴冲冲去卦了，似乎大家都顾不了汤唯的化妆品广告和她嘴角王佳芝的微笑了，苏青和胡兰成上过床，柯灵还骚扰过张爱玲，多曲折的剧情啊，《滚滚红尘》相比之下，岂不太单纯。张爱玲一呼唤，无数八卦英雄竞折腰，多欢欣的时代啊。想起来不久前还有个小师妹对我抱怨，说她想写关于张爱玲的论文，导师鄙夷地说，还写什么写，人家都写烂了。这下好了，《小团圆》一出来，定有好多论文获得了生机，好些小朋友的脑细胞的生存暂时得到了保障。

只能说张爱玲不愧为传奇女子，增了一道宽阔亮丽又非一览无余式的风景线在人间，惹得大家热热闹闹地，观赏的观赏，窥视的窥视，闲逛的闲逛，勘测的勘测，临摹的临摹，见习的见习，也不乏在其中造个公园收门票的学院派，把土层的微量元素及其价值都评估过来了，热闹中名与利的交易遵循着社会交往与生产的规律，该出来的都出来了，不得意的也在积极地寻思着换块地儿刨了。不料张爱玲身着旗袍，雅媚诡谲地斜靠于一堵月色之墙，轻轻拍了拍手，挥之不去的悲凉和凡俗世界的喧哗互相行了个礼，拥抱着从她掌间飘落下来，压伤一大堆文字。此等妙境，也是张爱玲才做得到的事，毕竟这世界张爱玲只有一个，而八卦高手每个时代都有，而且卦的内容丰富多彩，水平远近高低各不同。

这个女人，写了些文字，没生孩子，谈了次恋爱，没留住爱的人，结了个婚，没得安稳，饱经人世悲欢，喝了很多咖啡，到底没留下多少清醒欢欣的微笑。在月光清冷的夜间，于异国他乡，用文字隐晦苛涩地记录自己生命中的某些真实某些幻觉，是她以属于自己的方式在过去的时光遗址间巡逡漫徊。年轻时，遇着个气质儒雅的男子，把他放在了自己想象中的爱人的位置上，和自己的热情、自己的激情、自己的爱的理想轰轰烈烈相爱一场，从“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到萎谢，短短几年的时间，内敛倔强地吸纳了爱情的阴翳皱褶里的悲凉，在自己的时间里默默不得语。中年时，为现实的重压所迫，迎着从时代的深处吹来的寒风，卑微拮慎地写“我是一个来自香港的作家……除了写作之外别无其他收入来源，目前的经济压力逼使我向文艺营申请免费栖身”，在自己的生活里郁重难言。生命里传奇时代的飞扬恣意，发于文字也只能止于文字。

以前张爱玲描写过这样一个场景：“小菜场受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栗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了，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还不怀好意地深深感慨了一下“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小团圆》一出来，也是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情。

她生活里发生的那些事，因着她作为一个女性书写者的出色而进入公众的视野里，被迫接受善意或者恶意的窥探。事实上这些窥探的目光的发出者中间，拥有更具窥探意义的现实事件的，也不在少数。对于他人怀有一定的好奇心是社会交往得以发生的心理学动力基础，而普遍的公众好奇心所停留的层面往往成为一个社会健康与否的表征。张爱玲与胡适之间的交往，和张爱玲与弧桑是否有过性关系，本质上都是值得八卦的事，个人出于自己的兴趣爱好，自由选择八卦对象无可厚非。但是拉开一定距离看，假如一个社会大多数人都去八卦一个已经去世了的女人和某个已经去世了的男人是否有性关系，这个社会要么是大家都对性持一种身心统一的保守姿态，要么就是道貌岸然到让道貌岸然的人自己觉得压抑。相比较之下，普遍八卦两个不同领域内的文化名人的交往的社会，总会来得比较健康一点。

张爱玲在现实世界里多少是坚持着节约与人的关系的，却总在文字里勾引人去探看她的内心。那个叫着“出名要趁早啊”的小姑娘，在年老的时候，给自己写了一份人生说明书，说她是反复自我剖析也好，说她是难于隐匿沉默也罢，遮掩延宕、吞吞吐吐也无所谓。总之，耄耋之年，对外部世界的态度也渐平和，张爱玲却似有不得不倾述的东西要撒手给文字，以此显示给素来远离的外界以一种亲近的态度，虽无意在死后如此纵容大家去八卦，也不失为一种于凡俗嬉闹中寻求宽解的途径。想八卦的筒子们，确是应该抓住机遇，好好八卦，毕竟八卦张爱玲比八卦张柏芝来得有修有养有文化。

当然，她依旧是她，有她的恩怨悲愤和爱恋痛楚，有属于她自己的方式，去哀挽那些曾为她所珍惜却被时间的流逝和世事变迁夺去的东西。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只是张爱玲最终选择了用文字，把书写作为一种与时间及外部世界和解的方式。真实而强烈的情感的消退是需要时间的，对生命的勘透更需要时间。张爱玲以她的聪慧睿智，能看清世间浮华虚伪、冷酷残忍，看到影影绰绰的人群中的温情和冷寂，未必能分辨清楚自己生命里发生的所有的事件之于自己的意义，未必能真正理解和接纳自己生活里所有的颠沛流离或者美好。

那一段长长的幽居岁月里，靠着自己的不断增加的丰厚稿酬，张爱玲远离尘世纷扰，得以独享内心的完美。周遭风景变换太快，实际上每个时代都会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可靠的东西，忽视个人的幸福和自我实现，作为一个多少有点清高骄傲而精神洁癖的女子，她没有热情积极加入到理性地规划生活秩序的行列中，平静守候自己的生命，是她老早就明白的事。假如说能永久地享有一种始终不渝的爱，是人生真正的财富，张爱玲是从没有从他人那里得到这样的馈赠，亲情友情爱情里，都没有蕴含这样的爱。她所拥有的爱，是自己给予自己的，所有的挣扎煎熬，她都尽量妥善地安置在了沉默和文字中。

这个人，几乎没有获得过世俗意义上的正常生活，更遑论幸福与安稳了。每一个社会，都需要有那么几个从社会功能角度出发无法考量其价值的人，他们自由行走在社会的结构外，以自己的思考、感受和情感的表达，与世界发生关系，张爱玲是他们中的一个。这样的人存在的价值是，他们保存并发展了人类个体所蕴含的精神生长的可能性。她的才华于她自己的意义，并不是文学史上的地位，而是保存了她自己的生命秩序与尊严，使得她没有一路丢弃埋葬自己让自己面目全非。

这一句话，是她说的：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她对世界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她对自己要说的话，没有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