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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言《婆罗门女的一泪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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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3:0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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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隐于市,才有明眼洞察万象,奉行君子淡交,暧昧也因而更睿智,内省也令交际更疏淡,这才能愈加挚于纸墨寄情,暧昧诗文包藏好天地人。朱天文便是。住在桂花树盛开的深巷里,一栋老宅,两代同堂,书房里每一样物事都被书籍报章覆盖,如同远古代旺盛雨林。像这样的作家,在台湾不多了,在中国乃至世界都不多了吧,与人类集体近在咫尺,却可以瞬间悬殊。

看这本书是痛苦,但有愉悦作偿,甚至有好奇心推波助澜。因为作者是朱天文。写过世纪末的华丽,写过荒人之爱,写过最美好的时光。二零零八年初,《巫言》刚刚由印刻出版,我刚好在香港,看到书店里摆出来了当然要买下,结果一看看去一整年。如果阅读也能像购买那样义不容辞毫无犹疑……那恐怕也就无趣了吧。

封底有言,“给下一轮太平盛世女性的、实物的备忘录”。

作者天文此番以巫人自居,密写身边人日常琐事,蛛网集髻般带出新世纪万象,我的意思是,蛛网结尘轻渺如古物,万象却是急不可耐更新中。若觉得矛盾得无以复加,只能说距离隐世真相还太远罢。

开篇好读,巫人独旅去看《歌剧魅影》。怪是怪在搭团走,团也成了大俗大雅之物,因为在陌生人的集团里,人可以放肆自己,作物,作兽。

乃至帽子小姐初登场,巫人的怪癖便层层叠嶂开始铺陈。竟是从垃圾桶里的几样物事开始写起,直到归结为对文字的执念。万物皆有死界亦有投胎,这些生死界的巫事,其实只是文字塑形的日常罢了。但她的日常,是更多人的非常。

你便能开始明白,所谓消除时间轴线的叙述,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还需记得(不记得也不要紧,巫人会有节奏地提醒你),开篇第一句便是,“菩萨为什么低眉?”

然后,主要人物陆续登场。登场也没有准确的登法,好像平白无故就能扯到一起似的。

写帽子小姐的购物欲,终究底子里是悲苦自扰。

写恋人驾得时速百唛,打不通情人电话时却分分秒秒都等不得。

写世纪末的倒数,两次跨世纪的闹剧。

写文人从政,拉选票拉成蛮荒乡野里的两盏孤灯,恍如渔船逡巡,撒网再拉。

写政客名人济济一堂拜见哈金,巫人笨口拙舌,不想撒谎却也不想得罪,只恨电话让祸从天上来,不怨人情世故害得她苦。

写政治界做秀,综艺化恰如死亡,能令一切平等,民主也似八点档节目。

写巫人沿着八百万死法里侦探马修的路线,与虚构的伤心人自言自语,得出中国古诗的概叹。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写老翁取表看,不是定时间,是在定自己存在的坐标。

写病情详记,把舌苔味蕾灰蓝眼都写出来给你看,明明在说死,却写得活色生香似的。

……全都是日常里的相对论,大约,就是俗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的人生八苦吧。

惟有文字能结界,包罗万象。小说是内省的统一阵线,世间万物平等,在文字面前被命名,哪怕被时代或其他更强于时间的力量抛弃,像九一一双子塔。

这写法,真的像经文。句读最好也不要有,嗟叹最好也不要省,但如婆罗门女的一泪一悟都要写得详实,一样,前社长在字海里掌舵补船般的老派认真也要详实到卖废纸时的一步一骤,老爹治病时怀抱求知欲读通医学着作的一舍一得也要详实到实验结果的成败,老母的机器恐慌症更要详实到街头巷尾每一桩机械物才肯罢休。至于她自己,食字兽/嗜字人/书虫的执念也要详实到人的名片衣的标牌的处置。

经文读不好,亦会成教条。小说读得好,反倒像经文了,架在活生生的人物和物事身上(物也有身没错我是在用作者天文的讲法),但最终没有确凿的定义,仿佛是有智慧有内省的人突然缄口,决定一脉奉行低眉垂目的菩萨做法,舍去贪图解决方案的现代企业行事法则,却不吝嘲讽(譬如:给领导人编排超形象的绰号),终是一幅“怜取眼前人”的姿态,叹末日一遍又一遍、一步又一步逼近过来却无人识得。

便又觉得没有解答,大概不是经文,而真的更像咒语吗?

用咒语笔法写现代和平盛世凡事。有时假借人物之口说,前卫前卫,多少妄诞无知假汝之名以行;有时又像疯和尚,说,舞会亦是法会,DJ变成祭司,失败乃成功之母,HOUSE乃舞曲之父;今日醉今日毕,伏特加是内行人追醉的最佳选择……触类旁通了,古文RAP了,半百文人的疯疯念念竟能扫荡这半个世纪的精神颠荡,甚至特意提到Orz表情。

迤逦文字能让鸡毛蒜皮也像经典,小说文体更能让政治经济医学科技也像子乌虚有。Kitty猫,舒马赫,大法师,LV……这些词是我们这个世代掷地有声确之凿凿的存在物,太确凿乃至太容易枯竭,所以她来写,写得人和物血肉相连,越深情念念,越荒诞可笑,惟独她置身事外,用文字去印刻物质世代的暧昧。暧昧便是说不清道不明,褒义时是朦胧爱,贬义时是苟且混。

回过头去想,菩萨为何低眉?

低眉,是因要不结伴地旅行人间(生死亦是旅行)吗?

低眉,是因要避免纷陈光影扰乱视听。是因眼角已濡湿。是因要不抢白也不独白吗?

其实任何貌似答案的自作聪明的回答都注定是错的。

如书中人所言,描述才是所有科学的根基。这让我不禁想起曾有人笑弗洛伊德该得的是诺贝尔文学奖。作者天文写一长篇小说,可惜没有新世纪物质界百科全书大奖赠予。譬如她不厌其烦解释历法发明,历法改革,历法到了千年就要折腾一下,叙述得越仔细越让人头晕目眩的抓狂,但她也不说:本来就是要用描述法则点破时空的虚妄。我在这里说,倒好像是妄断了。

这巫人在学菩萨垂眉低眼,不争分秒,眼开眼闭,便可消弭生活中难忍的噪音啰嗦非难或哭泣,便可当作是无是空是,确实很巫。其实在我看更像是忍者之术,俨然是遁地飞天的不结伴旅行者。

其实是在招魂吧,唤出器物崇拜和依赖的年代所特有的昏昏迷魂。她也不用贬的,而只是写。

文字轻如鸿毛,恰如那个人,一旦见到却登时重如泰山了。

这巫人的文字,是偈语。棒喝。念经。命名。定势。预言。祈祷。念咒除妖。悖论。

不言明是因为无法言明。一旦言明便会有错。

且不说给世界下定义这么宏大(又无谓)的事,光是说菩萨般的善吧。善是暧昧,像她写死神问前社长,你愿意吗,简直就像爱人间的许誓对白。

善需暧昧,也只能暧昧着去善,因为一旦张扬立场便有了杀气、有了敌意。也尤其要学会对物有慈,手机废纸二手车过季LV……哪一件不是储纳了魂和气?甚至缘。珍稀佳物,就像巫人邂逅欧舒丹香膏,多年后才恍然大悟,两者相遇的机率是“一兆光年的平方”。

为了善,也必须隔——

譬如,咖啡馆之于巫人,“无非一扇小叮当的任意门”。但魔法的前提是要淡漠不理人,要孑然独立于流行歌曲嘈杂之世(此时提到问妈妈要钱的张震岳),晚辈请求巫人签名更是罪不可赦……既然命名自己为巫,就该能施展魔法威慑愚民。可这个巫十分低眉顺眼,在精神界里用文字炼金,在物事人间却只是个“无壳的裸贝”,然后,只是不断撤退,然后,写一堆实话再假以巫言之名。如此怪人,若没有纸页让她屈伸存活,放在凡人间到底该怎么办呀?大概只会恼人、或是自恼,只会激将得人怒目瞪视口吐狂言。所以好在有纸墨压阵,压魔压巫,反败为胜,成就奇文撰者。像书中人说,以戒为师。

这隔的姿态,就是暧昧的,巫人与人隔乃至与店隔,样样看得清,就连最火爆的方程式挑战的极限速度、最年轻的夜店DJ日夜颠倒的生活、贫户低收入补助标准……全都在笔下平等。有时我想,那令人无法穷尽阅读的细节其实不是为了阅读,只是为了存在,用文字验明其正身。

曾经读《荒人手记》时很叹她将电话的暧昧浪漫发挥到极致,写了一对肉体相隔灵魂相吸的同性恋人。如今再回想,噢,原来那已有巫言巫途巫视巫事的痕迹,浅到无法说破。其实肉身相隔的空间才是最美好的时间,灵魂相吸才能在若即若离间相惜相爱,用空空去盛满满,用不得去屏蔽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罪。所以才爱得那样暧昧,却勾心摄魂,比厮守缠绵用尽身心更执念于暗伤。电光石火,总是一瞬,是他假装无意触碰到他的一瞬,是他永远不能拥有他的那一瞬。

年过半百,作者天文已愿戒除单一文本或完整故事,接受毛尖采访时说,“小说在写时,只能做一件事,吸口大气潜入意识之海,召唤出恍兮惚兮之中的像与物,赋予造型,给它名字,只能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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