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人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然而,文章问世,在读者市场的“接受空间”中,却常常会与作者个人的评判标准相左。所谓“相左”,就是说,二者之间,有一个夹角θ(0 ≤θ≤ π/ 2 ),要打上一个cosθ的折扣。于是,韩文公 “大惭大好”的感概,千载之下,常令自负的作者徒呼负负。
然而,不久前读苏雪林《林琴南先生》一文,发为遐想,竟然为“大惭大好”得到一个“正解”,却是始料所未及。
琴南先生对自己的文章相当自负,说是“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 事实上,据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说,“当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纾为师法。”所以琴南先生虽然狂傲,还不算十分离谱,盖因想到李敖先生也有过相类似的自诩,而举世实未闻有以其白话文为师法者也。
琴南先生以其大好头颅和身手,发为移译泰西“二流小说”,蔚成大观,影响深远。可据说他本人对此并不看重,当时的人恭维他的译文,只会惹他生气。
苏雪林先生说:“五四前的十几年,他译品的势力极其伟大,当时人下笔为文几乎都要受他几分影响。青年作家之极力揣摩他的口吻,更不必说。近代史料有关系的文献如革命先烈林觉民《与妻书》,岑春萱《遗蜀父老书》笔调都逼肖林译。苏曼殊小说取林译笔调而变化之,遂能卓然自立一派。”苏雪林先生儿时通过阅读林译小说,“渐渐地我明白了之乎者也的用法,渐渐地能够用文言写一段写景或记事小文,并且摩拟林译笔调,居然很像。”她的文字,功底深厚,其源盖出于此。
愚下少年时读苏曼殊《断鸿零雁》、《绛纱》、《焚剑》等小说,后来读林觉民《与妻书》,都可谓一见钟情,莫名感动。现在才知道,不知不觉中,自己竟也做了琴南先生翻译作品再传又再传的弟子。一篇《与妻书》,自上世纪初以迄于今,又曾经让多少热血青年,遥望黄花岗而“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更不必说琴南先生的翻译,在我国翻译史上永远有着特殊的地位。其影响之深广,自然更不是先生本人始料所能及。
琴南先生固然是桐城派古文高手,可是在白话文当道以后,他的文章作法,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影响。后人即便要学习文言文,前人有太多上好的选本如《古文辞类纂》等见在,也决不会师法他的《畏庐文集》。先生的古文义法,遂仗其自己以为惭愧的译作而获得“块肉余生”。尽管“在彼而不在于此”,也强似别人“文章遭鬼击”,总可算“文章有用,天地无私”的了。先生有知,应该可以无憾。
二.
也是上世纪初,有位名叫宫竹心的青年,虽然因为家贫辍学,靠当邮递员奔波糊口,却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无限景仰,经常利用各种机会偷偷读书。后来又不揣冒昧,给周作人写信,求教小说创作方法和请求借书学习。他接到的却是署名“周树人”的回信,并给他寄赠了一些书籍。他喜出望外,马上又陆续给“周树人”写了两封信,谈到自己决心辞去邮递员职务,
继续求学,还附上自己以前写的两部短篇小说请求指正。尔后,几次书信往还,他还到八道湾拜访,得到鲁迅的支持、鼓励、指教和帮助,鲁迅还推荐他的作品到报刊发表。可是,正当他在鲁迅先生的鼓励下开始走上新文学道路时,因为迭经丧乱,生计维艰,恰好天津一家出版社以高额稿酬邀请他写武侠小说,也许他也意识到“活着是人生的第一要义”,终于勉强俯就。一部《十二金钱镖》博得了挑帘采,此后,他用“白羽”为笔名写作的武侠小说十分畅销,一发而不可收,经济状况不仅大有改善,而且与此前有云泥之判了。为了避免书商和报馆的盘剥,他成立了正华出版社,专门出版自己写的武侠小说,发行量都很大。又创办了正华小学校,自任校长,并亲自为学生讲授新文学。又出版了一本名为《话柄》的自传体散文集。
尽管功成名就,宫竹心对自己的武侠创作不但抱愧,而且蔑视:“这些无聊的文字能出版,有了销场,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我可不负责。”他甚至说:“不穷到极点,我不肯写稿。”因为自感名花堕溷,魂断蓝桥,辜负了鲁迅先生的殷切期望,他再也无颜和鲁迅交往。
然而,《十二金钱镖》系列自问世后,一直在华人社会得到广泛的流布,后来还被研究者誉为“旧武侠北派五大家”之一。上世纪八十年代,宫竹心的哲嗣把他的主要武侠作品“整理”“改编”出版,后来又编辑出版了《宫白羽武侠小说全集》,到2001年,再因讼单田芳评书《十二金钱镖》侵权胜诉获得赔偿,宫竹心自己深恶痛绝的文字,泽被后嗣,这些事实,竟然就像他笔下的武侠人物一样,满含着反讽。
白羽的《十二金钱镖》系列,我是到第二次拜读时才领略到它的特色和味道。后来回想,作为武侠小说,它们并不曲折紧张,倒是想及作者的命运,常常让我担惊受怕,“一颗心几乎吊到腔子上来”。 白羽说: “一个人所已经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这就是环境。环境与饭碗联合起来,逼迫我写了些无聊的文字。”要是当初没有受到“逼迫”,他在“新文学”的路上跟着感觉走,会怎么样呢?尽管历史不容假设,按我们现在的了解,还是不难推想个大概。
宫竹心到八道湾只去了一次,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写了武侠,自己感觉堕落,他还会去。可是,高长虹还“白来了一百多次”呢。我悬想,宫竹心的前途和命运,大致不会比这位大师兄好到哪里去。
如此天真地抱着一种神圣的向往,在前进的路上,“大泽龙蛇”,“丰林豹变”,他难免会吃上一记“毒砂掌”。弄不巧,甚或要“血涤寒光剑”。即便运气好,逃过一些劫数,他的“新文学”成就,相信也很难会好到哪里。就算有几部作品,也未必能“活”到他身后(survival )。若是到时再因考虑“饭碗”而受“逼迫”,写上许多更加“无聊”的文字,就更加不堪设想了。尽管当日十二金钱和泪洒,百年回首,犹不能不让人为他额手称庆。“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金台易水,冥冥中的安排,对宫大侠亦可谓不薄。
“大惭大好”,其实也未必“不好”,有时。
注:《大泽龙蛇传》、《丰林豹变记》、《毒砂掌》、《血涤寒光剑》,都是白羽《十二金钱镖》系列中的作品名。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3:03:1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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