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自由一样美丽《玉叶金心》

1.

女友蔷薇今年的年度图书到了——她每年要在众多的出版物中为几位朋友选寄一本书。去年是我的《植物记》。今年的书是《像自由一样美丽》，副题“犹太人集中营遗存儿童画作”。

封面的一角是黑乎乎的集中营？封底是插在淡黄色花瓶里的四朵花儿：最大的是朵橙色的、只有四瓣的花儿，这花儿我不认识；它的背后是一朵七瓣的、肉黄色的花儿，这花儿我不认识；那朵已经枯了、只余深褐色花座、低垂着头的花儿，我也不认识；还有一朵是只余两瓣花瓣的花儿，看花座的样子，似莲花。

是中国人眼里心底的“莲花”么？

这些犹太孩子中的一位写了一首诗《我再也没有见到另一只蝴蝶》，它被谱了曲，广为流传，这歌我听过。我也相信打开塑料薄膜包装，这本书里肯定还有花儿，或者还有我认识的花儿。但现它还在我的书桌上——我还没有力量打开它的塑料薄膜。

蔷薇可真狠，从她寄来的第一本年度图书《小王子》，让我明白自己是小王子所说的：只有三瓣的、什么也不是的花，到这本有黑色缎带的《像自由一样美丽》——她是想让我看见那只“再也没有见到另一只蝴蝶”里的另一只蝴蝶么？

以前觉得蔷薇叫这个花名，于她这个人而言多少有些过艳。觉得她至多不过像小朱樱花，在白的花丝上头顶出轻盈的水红。现才知道，她不单是蔷薇，甚至是我在“我的”野沙枣林里遇着的刺蔷薇，是我在去喀拉峻草原途中石头缝里碰着的宽刺蔷薇。

2.

那朵花是从高过头的苦郎树花丛旁突然跃进我的眼睛的，然而这跃也是静的：两瓣白叶之纯，如治世之音，其志安和——是为了送出上头那两朵清实的黄色星状花儿。

看到它的第一眼，Franz Cizek在他的绘画课上，对犹太画家弗利德们说的那句话突然从心里跳出来：今天，让我看一看你们的灵魂！Cizek认为的绘画，只是表现人内心的一种形式，来激发人未经雕琢伪饰的艺术活动。——这朵未经雕琢花儿，不单高过了我的头；它光中静穆自喜的颜色形态，瞬间提升了我的灵魂。

这花儿的名字叫“玉叶金星”

弗利德后来进了特莱津集中营，但她根本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处境痛苦：她要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冒死教那些犹太孩子们画画。她坚信：哪怕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一些东西，是邪恶永远无法战胜的。在进集中营之前，画家弗利德就离开了所有高调的形式，回到了淳朴的画风：“她似乎要通过这些绘画中清纯的美，来救赎和寻找本原的自我”。

这个“本原的自我”，也是我仰面玉叶金心，突然出窍的灵魂，落在那花那叶上。

当然，灵魂也会在湖畔草丛中的地桃花、红桑下垂的穗状花序、马力筋、米仔兰细小的黄豆状的花，甚至名叫破布叶的花儿上落下来。——当我屏气凝神长久地面前它们，它们的颜色形容，从我的眼睛里流入我的心，便是入手中风光已从低到“从尘土里开出花来”的毛稔，流转到这会儿满树都长满红白色果子的“林中恶魔”榕树上，但那花瓣叶脉上的江山信美，已成了我心里的有。

弗利德拿着可以离开战区的护照而没有离开，是因为她的丈夫没有可以离开的护照；在进入几乎必死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她一再申请进入，是因为她的丈夫已提前进入：她爱自己的丈夫，她要赶去和亲人同生共死。对弗利德而言，这是本能。

后来她的丈夫因她让他学的木工技术侥幸活了下来，而她的肉体，却化成了毒气室上空的一缕清烟。她的灵魂，不单只留在她幸存的那些画布的颜色上，还化成了一个词：弗利德的孩子们。这些弗利德的孩子们画的四千五百张画儿从地下挖掘出来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已被谋杀在纳粹的集中营里。在特莱津，弗利德不再在自己的画上签名，却坚持要孩子们在自己的画上签上自己真实名字——于是这些“弗利德的孩子们”不是作为纳粹的集中营的一个编号，而是作为一个人，在这些画布诗句中活着：

树干上的花在散发着美

……

既然树能开花

为什么我就不能？

——鲁特•切赫娃《日落余晖的傍晚》（离她11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时被送进特莱津，12岁被杀害）

3.

《像自由一样美丽》中展出的第一幅画是“奉献日”。画这画的女孩名叫伊莱娜，距她12岁生日还有8天的时候，她被送进了特莱津集中营。1944年10月4日，不满14岁的伊莱娜像大多“弗利德的孩子们”一样被杀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但她画中心里犹太人对神做奉献时，奉献仪式上燃起的九盏大油灯在亮着——这曾燃烧过两千年的油灯这会儿还在画布上亮着，我坚信它不会熄灭。

《像自由一样美丽》中还有孩子们画中无数的草木和花也在盛开，虽然大多都是抽象树和花儿，但我清楚地认出了其中的插在水晶花瓶中蓝色的花儿：鸢尾花——就是舒婷诗中所写的《会唱歌的鸢尾花》中的鸢尾花吧——有两个孩子画了这种花，他们分别是女孩埃丽卡•陶西戈娃和男孩米兰•埃斯莱尔——书中没有交代埃丽卡的年龄与生死，但男孩米兰13岁被解救，活了下来。“弗利德的孩子们”画的花中，有一种花儿极像是扶郎花（非洲菊）——这朵花，也是弗利德灵魂的底色吧。她说：绘画的宽度，是在过度的细节中，找出空间。这句话也合适那朵在水泥缝中长出、这会儿毫无心机全然开放出自己纯白花瓣的白花鬼针草：那五瓣完全张开的花瓣和金黄花蕊，就是它的信、望、爱。

这朵花儿连着它的植株，紧紧在大地手中，寸步不得离开，然而它能开出如此美丽的花儿，是犹太集中营那个佚名的孩子在写诗，是那诗中的鸟儿在歌唱：

他一点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

他待在他的窝里，从不出去。

我不知道他在唱着什么，

这个世界充满了爱。

当露水在青草上闪光，

大地飘浮着晨光，

一只黑色的鸟儿在枝头歌唱

在夜晚之后，向黎明问候。

于是我知道，活着是多么美好。

嗨，向着美丽，试着打开

你的心，哪天去到树林里

假如泪水模糊了你的小路

你会知道，活着，

是多么美好。

——佚名《小鸟的歌唱》

试着打开/你的心——是玉叶金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