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笔下,很少有明丽欢快的调子,所以《私语》里面写“那红的蓝的家”,令人印象深刻。八岁孩子眼里,母亲留洋回来,像一束新奇而强烈的光,照进前朝遗老的张家,蓝椅套玫瑰红地毯的新家,一切都是“美的顶巅”,甚至连带喜欢上英格兰,因为这三个字让她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
昙花一现的幸福,她一直记着。半个世纪后,千回百转,临到《小团圆》末了,九莉又在梦里看见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屋外笑吟吟是十年前的爱人。
张爱玲遗作一出,纷纷议论,聚焦无外张胡,左手《小团圆》,右手《今生今世》,空气里一片噼啪作响,流星似的耳光。这样的热评——我承认读了很痛快,又痛又快意——但痛快过以后,心里明白《小团圆》并非仅仅如此,正如《红楼梦》不单是一场爱情悲剧。
张爱玲自己在信中说,小说内容与胡兰成“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小团圆》两重脉络交织,家事和情事,而家事在先。说起家事,让人想起《对照记》,想起《私语》。每回重看《私语》,都还像初读的时候,一阵凉意顺着脊柱下去,同样的情节换了《小团圆》,竟是出乎意料的模糊和简略。近尾声,才听张爱玲插入一句解释,“对她从来不说没钱给她出洋,宁可殴打禁闭”——原来是缺钱的恐慌,她自己也深知的人生窘境,隔着时空,让女儿与父亲,兼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依稀和解。
与《私语》两相对照,就看出《小团圆》不全是史官式的直录。素颜白描,事无巨细,外表是坦承的决心和勇气,底子终究在于无法和解,理智与感情都奈何不得,哪怕想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人有两个,都是《小团圆》的主角:除了胡兰成,另一个人是她母亲。
与她和胡兰成的关系相比,张爱玲与母亲之间的纠葛更耐人寻味。缠过足还能滑雪的蕊秋,动不动被看作时代的新女性,游走亚欧,其实是占尽两个世界的缺点:自私与猜忌像古老的东方,冷漠与放浪如遥远的西方。张爱玲毫不避讳母亲带给她的伤害,心心念念掂着还钱,照她的逻辑,仿佛债没还清,恨都恨不彻底。然而当岁月补上一枚枚遗漏的拼图,拼出蕊秋在漂泊中日渐衰老的脸,真到还债的那一天,沉甸甸的二两黄金,终是没能递出手。
遇到胡兰成,对张爱玲而言,则是废墟上开出最后一朵花,直到花朵萎谢,她才反应过来,让一个曾经心死过一回的人再心死一回,是何滋味。此后她不会再死,因为再没活过来。剩下的生命,只有两种办法打发:回忆,或等待。回忆总带着点悲哀,而完全是等待,更令她恐怖,所以宁可选择回忆,于是有了《小团圆》,还有迟早也会出土的《易经》。像《红楼梦》和《追忆逝水年华》,《小团圆》的书写也成就一则隐喻,但张爱玲终是舍不得埋没结尾点睛的明喻:远处是蓝天红房子,近处是温煦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两个家的叠影,两重意义上的团圆。小时候的她想做那红房子里的淑女,长大后想做红房子的女主人,都无法遂愿;此后的人生,漫漫长旅,其实进退维谷,僵在原地,低吟浅唱,尽皆无家的荒凉。偶然浮梦一闪,让她醒来快乐了很久——纸页之外,张迷掩卷,想必都难过了很久。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59:49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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