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务虚笔记”》

S再一次回到家乡，是一个炎热的傍晚，或者是初夏，或者是晚春时节。

S走过寥落的村舍，走过金黄的麦田，走过夕阳下波光迷蒙的小河，直到走进竹林深处无比熟悉的空气中，他才停下了脚步，看着这个哺育他长大的地方，看着那两扇敞开的大门在夕阳暖黄的光辉下如同张开的双臂，等待着他，默默含笑。

那一夜，S陪着父母看电视，一个叫做梅艳芳的女人，吟唱着一首叫做《床前明月光》的歌，S看见屏幕上的时间是一九九九，S想，当她在辉煌炫丽的舞台上羽衣霓赏，翩跹起舞，当她低沉地唱出：“你时圆时缺时迷惘，彷佛告诉我生命本无常……”，她可曾感应到命运之神的召唤，她可曾预见到五年后，她的生命之火走向寂灭？S看到一个人命途的未知与渺茫，像每一部戏剧的开始与结束：你坐在黑暗中，看着灯光渐明，大幕徐徐拉开，一些命运的起点陆续呈现——直到灯光熄灭，所有的命运有了一个确定的归宿。对你而言，那一刻之前，终点未知，一切都是未知，在你的想象和期待里，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未来，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结局。而事实上，一切都在导演的安排里，结局都已注定，过程都已注定。你能做的，只是接受，因为一切，都已经发生，早已经发生，早已经注定。

那一夜，S漫步在朦胧月光中的小河边，呼吸着久违的河风和远近起伏的蛙鸣，让自己渐渐沉没。

那一夜，S卸下脸上的笑容，在倾盆的大雨中，久久没能入睡。

S在明亮的晨光中醒来时，望见窗外浓浓的绿，S走进这初夏或者晚春的早晨，感到枝头鸟儿鲜亮的声声啼啭，感到林中浓密的叶间透下的阳光，四处反射，无处不在。

从清晨到黄昏，S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看草尖上的露珠悄悄消失，看林中的光影漂移，看苍绿的树叶在风中荡漾，看枝头的黄果兰绽放，年复一年，跟随生命的节奏随波逐流。阳光渐渐黯淡，橘红的夕阳沉向默然的远山，色彩却愈加浓烈绚烂，S拿起身边的相机，发现远处的一片树林干扰了视线，S开始向田野退却，还差一点，还差一点，面前就是更广阔的视野，S终于举起相机，却看到夕阳已无可挽回地被大山的轮廓侵蚀，S只能眼看那一抹夕晖一寸寸残缺黯然，明白那一个词只能叫做：转瞬即逝。

而远处已是炊烟四起，弥漫笼罩了村庄。

S坐在田间，看晚风下的麦浪翻滚，看着归鸟匆匆掠过头顶，模糊在天际，S点燃一支烟，看淡淡的烟雾升腾，融化在越来越浓的雾霭里，直到掉落的烟头灼痛了手指，他才发现，天空已可见繁星点点，一轮昏黄的圆月与他默默远远地对望，他才发现，蛙鸣阵阵，夏虫呢喃。

S闭上眼，看见了某年某月某日，空气中那熟悉的哀伤，沉默悠远。

S慢慢静静地躺下，躺进这温热辽阔的土地里，躺进这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S看到那个小孩跌跌撞撞从田间小路上跑来，跌跌撞撞在任何其他的路上跑来，追赶着落日或朝阳的影子，看到那个小孩在来时的路上满脸稚气，笑容纯净，对于美好或残酷的未来一无所知，看到那个小孩无数次跌倒又爬起来，满身伤痕依然是笑容满面，看到那个小孩终于在夜色的幽暗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对着无助的影子流下泪来。S开始明白，人无非是孤单地走完一辈子，或者一个人孤单，或者两个人一起孤单。S开始明白，想要忘记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东西，想要抓住这一生都无法抓住的东西，正是那个小孩的命途。

正是自己的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