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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夢憶隔與不隔——談史景遷新作《前朝夢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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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2:5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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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王靜安先生論詩,嘗有隔與不隔之論,認爲“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不料以此說為標準,用之於評價西方史學家的中國史著述,竟也十分適合。

近年在中國大熱的史景遷,其描寫晚明散文家張宗子的傳記式作品:《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 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正可歸入延年、山谷詩一類,令人讀罷而覺“稍隔”者,下面試論之:

《前朝夢憶》的出現,標誌著史氏嘗試把他的歷史觸角伸向一個之前他從未涉足過的新領域:明季士大夫階層的物質及精神世界。而被他慧眼青睞,選做研究對象的又是跨越明清,才兼文史的絕代散文家(黃裳語)張岱。在繁體中文版序中,史氏表示“張岱讓他找到了研究朝代更迭的新的著力點”,因爲無論是張岱的經歷還是他的作品,處處折射出晚明社會的富庶繁華,以及當時士紳階層的情感生活與思想脈動,能夠幫助他去思索“四百年前的生活與美學”,同時他亦坦言:“張岱知識之淵博與文化涵養實非我所能及。”遍讀全書之後,我們可以大膽的說,史氏此言,確不是自謙之辭。因爲對於那些已經讀過宗子大作並且對明代社會有一定了解的讀者來説,再讀此書無疑便有吃隔夜冷飯的滋味。

先說取材。《前朝夢憶》以宗子《陶庵夢憶》為主綫,敍述張岱“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的傳奇人生,並旁及張氏族人隨明代世運轉移的種種遭際及生活圖景。但值得注意的是,史景遷在引用如此重要的素材之時,似乎並沒有讀過原著文本。在序言部分的第八條,關於張岱《陶庵夢憶》的註釋中,他寫到受益於卡發拉斯(Philip Kafalas)《清澄的夢:懷舊與張岱的明朝回憶》(In Limpid Dream: Nostalgia and Zhang Dai’s Reminiscences of the Ming),還受益於Brigitte Teboul-Wang法譯的《陶庵夢憶》,但根本沒明說他參考的是哪一個底本,是王文浩(字見本)序八卷本(即伍崇曜刻入《粵雅堂叢書》中的那個本),還是金忠淳輯刊的《硯雲甲編》一卷本?史氏此書的第九章——“寄諸石匱留後世”註釋第35條,明言引用了《陶庵夢憶》之《粵雅》本,而述及祁彪佳報夢一處又透露出作者同時已對《硯雲》本有所參考,不過吊詭的是,史氏此書犯下的多處常識性錯誤,極難讓人相信,他已通讀了傳主原著,並對之有一個較爲透徹的了解。下面玆擧數例,以見大概:

首先是張冠李戴的毛病。在記述張岱早嵗奢靡生活的第一章——“人生之樂樂無窮”裏面,寫張岱為研製美味乳酪而做的各種嘗試,有這麽一段:“張岱還拿它做更多的嘗試……也可用蔗漿洗霜溫火熬之……無論何種料理妙方,張岱都將烹調秘訣鎖秘房‘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易傳之。’”《陶庵夢憶•卷四》是這樣寫的:“而蘇州過小拙和以蔗漿霜……天下稱至味。其製法甚秘,鎖密房,以紙固封,雖父子不輕易傳之。” 讀之便會明白,史氏實在是硬生生的把乳酪秘方的專利權轉移到了張岱名下。

其次是引述傳主筆下之事卻沒能理解文字背後的意蘊,致使牛頭對不上馬嘴,讓讀者簡直不知所云。第五章——“亂世熱血獨愴然”描述張岱從各方妙選三十六人扮演《水滸》人物,浩浩蕩蕩,巡行鄉間以祈雨,不過張岱的叔公見了表示懷疑,問道《水滸傳》的綠林好漢究竟與乞雨有何相干?“張岱說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合起來恰好就是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說了不等於白說?完全的答非所問,這不是廢話麽?宗子似乎不會這麽白癡,那實情是怎樣的呢?還是得到原著中去找答案。《陶庵夢憶•卷七》有“及時雨”一條,裏面憶述張岱被叔公這麽一問,自己想想也的確有些無釐頭,但他腦筋轉得快,馬上“用大牌六:書‘奉旨招安’者二,書‘風調雨順’者一,書‘盜息民安’者一,更大書‘及時雨’者二,前導之”,結果“觀者歡喜讚嘆,老人亦匿笑而去”。宋江外號“及時雨”,把他請出來祈雨自然是再適合不過的,再值其時流寇蠢蠢,擾攘不止,能令大盜招安之餘,又令其發揮呼風喚雨的本事,難怪張岱叔公最後會匿笑而去,宗子才思,於此盡見,可惜史氏全然不察,白白浪費了原著的幽默與寓意。

除此以外,史氏還閙出了把“寵人”錯當成寵物的笑話。第八章——“繁華靡麗皆成空”,寫祁彪佳的兄長祁止祥在祁彪佳自盡後“於臺州為魯王效力,留著性命要說出真相,他懷抱著心愛的寵物迦陵鳥‘阿寳’躲避擄掠的亂民和土賊,步行兩周才返回紹興。”假使宗子泉下有知,想必亦會起而大噱。且看《陶庵夢憶•卷四》是怎麽寫的:“壬午至南都,止祥出阿寳示余,余謂此西方迦陵鳥,何處得來?”(明眼人都懂得這叫比喻)……“丙戌以監軍駐臺州,亂民鹵掠,止祥囊篋都盡,阿寳沿途唱曲以膳主人,及歸剛半月,又挾之遠去。止祥去妻子如脫囇耳,獨以孌童崽子為性命,其癖如此。”把孌童錯當成可以“懷抱的”寵物,一則是沒找原著來細讀,二則是不諳明季士紳階層蓄養孌童蔚然成風這一文化背景,其實張岱自己不就說過“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這樣的話嗎(見《自為墓誌銘》)?可見這個笑話,閙得夠大,也閙得不該。然而,還有比這個更叫人“默默不得語”的。

本來史學家在運用原始史料之時,發揮一下個人的想象力,使歷史敍述更形豐滿細膩,引人入勝,又何需深究,問題出就出在史氏是公認的說故事高手,而且還是給他一本電話簿也能夠編出故事來(許倬雲語)的那種,自然不免有技癢的時候。不幸是,他此次寫作的對象本身跟他以往寫過的人存在最根本的不同:張岱生前已經把自己的一生寫得足夠精彩、足夠詳盡,也就是說,可以供後世作者發揮的想象空間遠不如一個生前根本就沒有話語權的小人物大,而史氏賴以成名的作品,正是寫的胡若望、婦人王氏這些幾被歷史吞噬的非主流角色。

最後我們再看第一章内的這一段:“神秘女性能勾起張岱的興趣,這點是毫無疑問的。”緊接著,作者寫道:“張岱祖父在龍山放燈時,就有女子把小鞋挂在樹上,好似還在回想雲雨纏綿的滋味。”這樣風光旖旎的描寫,想必能撩撥起西方讀者對明代女子的風流韻事的無限遐想,可惜作者再次犯下了無中生有的毛病,對傳主原著中並無歧義的憶述竟然熟視無睹。《陶庵夢憶•卷八》開篇即是《龍山放燈》:“……燈凡四夜,山上下糟邱肉林,日掃果核蔗渣及魚肉骨蠡蛻,堆砌成高阜,拾婦女鞋挂樹上如秋葉。”明明說的是觀燈的民衆四散後,清潔工們把女人們下山時擠掉的鞋子挂在了樹上,望之如秋葉而已,與雲雨纏綿有何干系?莫不是作者相信摩肩接踵的觀燈盛會,早變成了萬衆***的極樂盛宴?

如果說隨擧的幾例都不足以説明《前朝夢憶》與張岱及其所身處的時代存在隔閡的話,那麽翻開此書後附的參考書目,我們便會一目了然:作者顯然對晚明的思想史背景缺乏必然的認識和透徹的理解,因爲對晚明思想影響極大的一些重要人物及其著作(如泰州學派諸子的心學理論、李贄的駭世狂言、如公安竟陵的美學旨趣)幾乎都沒有囊括在内。作者顯然沒有問問,何以張家會從崇尚儉樸走向享樂奢靡?何以張岱會認定“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又何以他的筆下,盡多性情極端,狷介不羣的人物?不從時代思潮的大環境著眼,而汲汲以情節之曲折離奇取巧,這就無怪乎此書欲入於延年、山谷之詩一類而不可得了。

馬塞爾

寫於二零零九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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