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赏了。是他从乡下来的长信中开始觉察的一种怪腔,她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
《小团圆》拉拉杂杂地看了很多天,如今终于结束了。几十年前的月光,在合上书的刹那,却愈发地亮了起来。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十四五岁的时候,捧着一本别人的《台港文学选刊》,在咣当而闭塞的公车上,读到了这一段。这是《金锁记》的开头。那时,还没有很多人知道张爱玲是谁。和后来的张爱玲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中山公园的书市,我只花了五毛钱就买到一本《倾城之恋》。柯灵起序。柯灵的文字让我终于知道,张爱玲竟然是那么久远的一个作家,而原来那个时代的文字,不仅仅只有鲁迅和冰心。
柯灵的序所蕴含的深情,如今在《小团圆》中似乎觅到了谜底。《小团圆》中的荀桦如果真是以柯灵作为原型的话,或者柯灵是真爱过张爱玲的。
“每当一本新书出版的时候,我照例兴冲冲地亲自签名包扎,跑邮政局,当作一种友情和尊敬的“念心儿”分送朋友。1980年春,感谢香港昭明书店,给我印了一本装帧、排印、纸张都很漂亮的《选集》,……我特地挑了一册精装本,在扉页郑重地写上“爱玲老友指正”,准备寄往美国。但我随即听说,张爱玲近年来杜门谢客,几乎摈绝交游。我这才猛然清醒:我们之间不但隔着浩浩荡荡的时空鸿沟,还横梗一道悠悠忽忽的心理长河。虽然我们沐着同一的月光,但是天各一方。我决定把这本书什袭珍藏,作为我暮年天真未混的一个纪念……”
彼时的张爱玲,或许正在修改着如今终于面世的《小团圆》。和在大陆这边的人不同的是,有些人,一旦远去了,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静止的。而张爱玲,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小团圆》铺陈着太多的时代和人。经常会看着云里雾里。头绪太多,人物太多,时间线太多。对于张爱玲,那么久远的记忆都是历历在目而明晰照人的。它们不是点和线,而是面,是共同出现的集合体,是占据着她整个生命的一场电影。张爱玲太想把他们都写出来了。他的母亲,姑姑,同学们,爱人们,还有那些路人……
书中的荀桦算是路人之一。是完全不曾进入过张爱玲心里的人。甚至因为在公车上的那一次,张爱玲甚至是有些鄙夷的。而海洋尽头的大陆,这一位柯灵老人的深情多少显得有些一厢情愿。
“三十年风驰电掣般过去了,作为张爱玲的忠实读者,我多么期待能看到她新的《金锁记》,新的《倾城之恋》。……我希望,‘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
我在北方湛蓝的初冬,万里外,长城边,因风寄意,向张爱玲致以良好的祝愿,亲切的问候。”
张爱玲是有些残忍的。或者说,出版者是有些残忍的。那些尘封的事,真要是翻腾出来,那一抹月光就变得那么不纯粹。然而,我还是珍视着二十年前,被柯灵的序所打动的那一瞬间。那时,少年时的我是被那三十年前的月光所照亮的。
还有一个张爱玲永远不知道的谜底,其实,荀桦那时真的没有入党。
另一个张爱玲提到的男人燕山,据说是写的桑弧。
“九莉笑道:‘预备什麼时候结婚?’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著。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1946年文华电影公司成立。桑弧负责公司的艺术创作,经人介绍认识了张爱玲,随后便邀请她创作电影剧本。张爱玲很快就写出了《不了情》。1947年2月《不了情》作为文华公司的开山之作正式开拍,导演桑弧,主演为舒适和陈燕燕。借着《不了情》的轰动效应,桑弧再请张爱玲创作了《太太万岁》。当时桑弧31岁,张爱玲26岁。
有人回忆,曾经有意撮合张爱玲和桑弧,而张爱玲的回应只是摇头、再摇头、三摇头。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强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其实《小团圆》中写燕山的一段是最有爱的。虽然未免太抒情了一些。却透着张爱玲不多见的小女子气。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寧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开头即以这段文字起,到燕山隐没的终场也以这段结。或许,未完全的爱才可以历久弥新。正如张爱玲说的:
“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永远逗留在这阶段。”
张爱玲逝世后,桑弧没有写任何悼念和回忆性的文章。或者,对于他,那是时过境迁的一段。这倒真让人觉得有些不堪,那下雨不来的男主角心中,其实是没有女主角存在的。
张爱玲一直留守这个秘密,只化在笔尖,未曾让人知晓的爱。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
这句话《色戒》中也是有过的。
旁人对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关系的说法大多都是错的。
旁人对胡兰成的鄙夷也大多触及不到根本。
女人们都会爱上胡兰成这样的男人。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是胡兰成记忆中的,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相片背后写的文字。
对照胡兰成所写的《今生今世》,会发现《小团圆》里有很多的篇幅,好似是同一件事所采访的两个当事人,彼此的话语映照出一个个真实的过往。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结婚证上的字字句句,两人都记得很请。只是一人从真实自述中得来,另一人假借了九莉的肉身,重新走那些走过的每一步。
《小团圆》说到底是把张爱玲从高处不胜寒拽回到芸芸众生的一本书。原来,这也是一个平常女子来的。那些小心眼、瞎琢磨、算计,那些爱的委屈、不堪、耻辱、***,那些猜疑、嫉妒、自尊心,凡此种种。但整本书并不是浑然一体的,因此也并没有哪个人物真的那么圆融而完整。都是碎片式的,仿佛记忆人们。借着这些记忆的雪泥鸿爪去拼接张爱玲的一生。于是,过去的所谓传记们在这样一个真实的人性之下纷纷颓然倒塌。其实,谁的一生不是华美而爬满虱子的袍,张爱玲又怎会免俗呢。
不知张爱玲后来有没有看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看过怕是要背过气去的。张爱玲爱胡兰成,爱到根本不去想他和其他女子的情景。
“也许是人性天生的彆扭,她从来没有想像过之雍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而《今生今世》里,胡兰成的女人们悉数登场。真可谓是大团圆了。
小周是胡兰成真实中的情人之一。到了《小团圆》那里就成了小康小姐。这是与张爱玲同时期存在于胡兰成心里的角色。张爱玲的不甘心很大部分或许都来自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来,带笑欠身递给她看。‘这是小康。’
发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圆嘟嘟的腮颊,弯弯的一双笑眼,有点弔眼梢。大概是雨过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来雪白,看得出胸部丰满。头髮不长,朝里捲著点。比她母亲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刚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头看见他震恐的脸色,心里冷笑道:‘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样,会撕掉?’马上微笑递还给他。”
对于年轻的女孩子,女人们大多心生怨恨,尤其是当她和自己爱的人有些纠缠不清的关系时。更何况,胡兰成或许是更爱着小周这样的女孩子吧。男人们似乎都喜欢这样的鲜亮水嫩单纯如露水无知起来也好像露水的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动物。
张爱玲的爱放置不下,而自尊心也不能容许她去尽情地释放狠。这样的温吞水一样的搅扰的心其实是最难受的。张爱玲终其一生都没有放下。好似江南无尽的雨,那份湿气令人憋闷,却已深入骨髓。
但最初的爱,却是刻骨铭心的吧。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合上书,它又好像重没看过的样子了。每一本书都好像新书一样,等待你重新看过,如每一个人吧。爱过,不爱,轮回到死。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53:1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46459.html
上一篇
着魔《浓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