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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红楼梦》中的韵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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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2:5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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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我们的祖先虽然把文章捧到了“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地位,但这样的荣耀,在昔日,是轮不到小说的。所谓文载道,诗言志,在传统文学里,能够传播圣贤之道的“古文”地位最高,能够兴、观、群、怨的诗歌紧随其后。至于小说,那是九流之末,稗官野史,闾巷流传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文言小说尚能混杂在笔记中自抬身价,白话小说明摆着就是给市民消费的。直到小说创作极为繁荣的明清时代,仍有很多作者羞于在封面署上真实的姓名,他们的生平与创作也不被同时代人看重。以致于如今所谓“四大名著”和其余一二三流白话小说,身世清白的就没有几本,累得学者考据争执不休。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小说作者每喜在作品中穿插韵文。夸张点说,无诗不成小说。这情况的造成,首先和小说源流发展有关。文言小说到唐代达于一个高峰,本来就是科举的附带产物。唐代举子有向高官名流“行卷”的风气,就是考试之前把诗文集合起来设法投递给他们,引起他们对自己的关注和揄扬,以影响主考官的印象。传奇小说因为能够同时看出“诗才、史笔、议论”,成为行卷的重要组成部份。将诗作糅合在小说里,成了一种习惯。唐代传奇中神仙狐鬼往往出口成章,最典型的莫过于《周秦行记》《游仙窟》等篇。

白话小说则产生于民间艺人“说话”,与变文俗讲等说唱艺术密不可分,韵文部份,既可以作为“入话”, 吸引观众注意力,又可以作为故事片段之间的过渡,还能代替一些不宜宣之于众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到《三言》里凡属宋元话本遗篇的,往往留下这种痕迹。比如警世通言卷8《崔待诏生死冤家》(也就是元话本《碾玉观音》)开头,接连引了十几首诗词作为“入话”,中间以“苏东坡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这样的形式连缀,卷38《蒋淑真刎颈鸳鸯会》(话本《刎颈鸳鸯会》)用“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十首商调《醋葫芦》小令作为情节的过渡,“说话”遗痕宛然。

从话本脱胎的小说,韵文水平相对差些。它们多放在章回首尾和关节处,既然是吸引看客的拨浪鼓,或卖关子的惊堂木,最要紧是抓人、易懂、包袱脆,是否工稳并不太重要,与小说情节本身时若两层皮。这类韵文也不一定由小说作者本人完成——唐代诗人罗隐的咏史诗历来都是历史演义的万金油。

到了白话长篇小说,理论上讲,穿插韵文已然不是实际的需要,但这种传统并未消失。作者有意识在小说里炫耀诗才,也是重要的原因。前面说了,小说本身地位低下,而小说里原创诗词,可以显示作者“正统文学”的素养。脂批说“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这句话从动机来讲恐怕冤枉了雪芹(详见后),但从效果来说并不错。除了《红搂梦》里的诗词,雪芹遗作只剩下敦敏记录的一联残句。《花月痕》的作者,着意于诗词处有过于小说本身,那才是真正的“传诗之意”:让诗词借小说流传而流传。

这样一来,一方面,这些韵文本身可以帮助判断小说作者的“出身”,譬如《金瓶梅》作者虽有“嘉靖间大名士”王世贞等人的说法,但是《金瓶梅词话》中的韵文(原创或者引用改造)大抵俚俗,所描写的内容与生活非市井中人不能道,即使是有意降低水准,也与“名士”的语言习惯和诗词风格相去甚远。吴承恩《射阳先生存稿》中一部分诗作的滑稽风格和“好奇”精神,则与《西游记》十分接近,比如著名的《二郎搜山图歌》。《花月痕》诗词出于不得志士人之手,而《蜃楼志》的诗词,显示出作者对粤东世态人情的熟悉。

另一方面,韵文又在白话小说里造成了一种很不好的“套路”,往往取代了扎实生动的描写,很多二三流小说,每每把几段熟烂的韵文,摘来抄去,十足是偷懒的表现。一写美貌,就是“新月笼眉,春桃拂脸”;一说情爱,就是“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金瓶梅词话》白描水平相当高,作者还是“习惯性”的挟带韵文助阵,除了“潘金莲雪夜弄琵琶”等部分还能表现人物性格、刻画生活之外,大抵乏善足陈,其实是帮了倒忙。万历本大量删去,对小说整体的影响微乎其微。还有的作者却是为了炫耀诗才,不惜打散情节,强行塞入,反把小说本身,当作了韵文间的过场。这一点《花月痕》表现得很明显,《镜花缘》后半部干脆成了“联诗会”,估计耐着性子读完的人没有几个。

正因为这种种弊病,大部份小说中的韵文是比较庸俗的,在艺术上成就有限,对作品本身也并非必须。在二三流小说中更是如此。故而考察一部小说里韵文的好坏,应该依据两条标准。第一,作品本身的艺术水准。考虑到运用场合的特殊,不仅要以鉴赏诗词普遍的标准、同时代诗词的标准,还要结合小说里韵文的标准来进行比较,才能得出比较公允的结论。第二,对表现主题、推动情节,塑造人物的作用。小说毕竟是小说,诗词是用来锦上添花的,不能喧宾夺主,所以参照起来说,第二条标准还更为重要。

以此标准,《花月痕》在第一条上做得不错,第二条就比较差了。《西游记》过场人物太多,所以神仙妖魔出场介绍和打斗场面都以韵文搪塞,有不得已“偷懒”的嫌疑,但是有些韵文实在是非常有个性色彩的。比如49回《三藏有灾沉水宅 观音救难现鱼篮》,用前去求助的孙悟空的眼睛,观察了一番刚走出竹林的观世音菩萨:

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璎珞。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这段韵文虽然不是诗词的正统,却宛然一组生动的电影特写,一扫旧小说里的陈腔滥调,与情节的结合也紧密。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大大给《西游记》的韵文加分了。《金云翘传》里花了不少笔墨在翠翘吟诗作赋上,诗词本身水准一般,但是结合她的悲惨遭遇来看,自有动人之处,也是人物描写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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