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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全二十册)《繁简有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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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2:5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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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非史论哈~~仍是日记里扒拉出来的)

北宋初年,宋仁宗认为后晋刘昫等人编撰的旧《唐书》浅陋,下诏重修。修史工作历经十余年,在宋祁和欧阳修先后主持下完成。是书修成后,欧阳修为曾公亮作《进新修唐书表》,称新史则能“发挥幽昧,补缉阙亡,黜正伪谬,克备一家之史,以为万代之传。”

《新唐书》完成于宋初承平之时,得以广泛搜罗史料,从容增擿,修史条件自然远胜于乱世中以四年时间仓促修成的旧史。宋祁等人皆卓有文名,欧阳修更是文章大家,史官们自认新史在体例文采上胜于“纪次无法,详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实零落”(同上)的旧史,但《新唐书》的一大弊病,就在于追求“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同上)。

不妨比较《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关于同一史实的记载。安史乱中,肃宗李亨即位灵武,打算让建宁王李倓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李泌劝谏,认为广平王李俶才是帝位继承人,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兄弟纷争。李泌介入帝王父子兄弟之间,所言者为人臣难言之事,若不斟酌措辞,不但所谏不从,只怕还会惹祸上身。《新唐书》卷139李泌本传中的记载如此:

始,军中谋帅,皆属建宁王,泌密白帝曰:“建宁王诚贤,然广平冢嗣,有君人量,岂使为吴太伯乎?”帝曰:“广平为太子,何假元帅?”泌曰:“使元帅有功,陛下不以为储副,得耶?太子从曰抚军,守曰监国,今元帅乃抚军也。”帝从之。

此事旧《唐书》无载,《资治通鉴》卷218则作:

(建宁王倓,性英果,有才略,从上自马嵬北行,兵众寡弱,屡逢寇盗。倓自选骁勇,居上前后,血战以卫上。上或过时求食,倓悲泣不自胜,军中皆属目向之)上欲以倓为天下兵马元帅,使统诸将东征,李泌曰:“建宁诚元帅才;然广平,兄也。若建宁功成,岂可使广平为吴太伯乎!”上曰:“广平,冢嗣也,何必以元帅为重!”泌曰:“广平未正位东宫。今天下艰难,众心所属,在于元帅。若建宁大功既成,陛下虽欲不以为储副,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上乃以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元帅,诸将皆以属焉。倓闻之,谢泌曰:“此固倓之心也!”)

《资治通鉴》交待了肃宗欲以建宁王为元帅的前因和建宁王感谢李泌的后果,即使不算上这两处,《新唐书》所载肃宗与李泌交谈,去除标点共83字,而《资治通鉴》用了115字,新唐书自然更“简约”,但李泌的话磕磕巴巴,表意不清,“使元帅有功,陛下不以为储副,得耶”说得又太***裸,仿佛建宁逼宫已成事实。即使纯以文字论,也是坏文字。而资治通鉴的记载来龙去脉了然,前后衔接畅达,李泌的话剖析利害,一言中地,且以太宗、玄宗储贰之争为例,自然让肃宗打一激灵,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但语气却更为婉得体。这才是聪明人李泌的作风。

再来看另一处记述。收复长安后,肃宗遣中使入蜀,要把“太上皇”接回来。肃宗实际上是乘危窃位,两京既平,不迎回父亲,难给天下一个交待,把玄宗放在蜀中也难免启人觊觎;可迎回玄宗这位统治唐王朝近五十载的盛世君主,父子之间的嫌猜又如何消除?

旧《唐书》只记载了玄宗入京的情形:

十二月丙午,上皇至自蜀,上至望贤宫奉迎。上皇御宫南楼,上望楼辟易,下马趋进楼前,再拜蹈舞称庆。上皇下楼,上匍匐捧上皇足,涕泗呜咽,不能自胜。遂扶侍上皇御殿,亲自进食;自御马以进,上皇上马,又躬揽辔而行,止之后退。上皇曰:“吾享国长久,吾不知贵,见吾子为天子,吾知贵矣。”上乘马前导,自开远门至丹凤门,旗帜烛天,彩棚夹道。士庶舞忭路侧,皆曰:“不图今日再见二圣!”百僚班于含元殿庭,上皇御殿,左相苗晋卿率百辟称贺,人人无不感咽。礼毕,上皇诣长乐殿谒九庙神主,即日幸兴庆宫。上请归东宫,上皇遣高力士再三尉譬而止。(旧《唐书》卷10肃宗本纪)

《新唐书》和《资治通鉴》都记载了李泌居中调停的经过:

上以骏马召李泌于长安,既至,上曰:“朕已表请上皇东归,朕当还东宫复修臣子之职。”泌曰:“表可追乎?”上曰:“已远矣。”泌曰:“上皇不来矣。”上惊,问故。泌曰:“理势自然。”上曰:“为之奈何?”泌曰:“今请更为群臣贺表,言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之意,则可矣。”上即使泌草表。上读之,泣曰:“朕始以至诚愿归万机。今闻先生之言,乃寤其失。”立命中使奉表入蜀,因就泌饮酒,同榻而寝。(《资治通鉴》卷220)

十二月丙午,上皇至咸阳,上备法驾迎于望贤宫。上皇在宫南楼,上释黄袍,着紫袍,望楼下马,趋进,拜舞于楼下。上皇降楼,抚上而泣。上捧上皇足,呜咽不自胜。上皇索黄袍,自为上著之,上伏地顿首固辞。上皇曰:“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养馀齿,汝之孝也!”上不得已,受之。父老在仗外,欢呼且拜。上令开仗,纵千馀人入谒上皇,曰:“臣等今日复睹二圣相见,死无恨矣!”上皇不肯居正殿,曰:“此天子之位也。”上固请,自扶上皇登殿。尚食进食,上品尝而荐之。丁未,将发行宫,上亲为上皇习马而进之。上皇上马,上亲执鞚。行数步,上皇止之。上乘马前引,不敢当驰道。上皇谓左右曰:“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左右皆呼万岁。上皇自开远门入大明宫,御含元殿,慰抚百官;乃诣长东殿谢九庙主,恸哭久之;即日,幸兴庆宫,遂居之。上累表请避位还东宫,上皇不许。(同前)

新唐书将玄宗这句话并入李泌本传,化为一事:

二京平,帝奉迎上皇,自请归东宫以遂子道。泌曰:“上皇不来矣。人臣尚七十而传,况欲劳上皇以天下事乎。”帝曰:“奈何?”泌乃为群臣通奏,具言天子思恋晨昏,请促还以就孝养。上皇得初奏,答曰:“当与我剑南一道自奉,不复东矣。”帝甚忧。及再奏至,喜曰:“吾方得为天子父!”遂下诰戒行。(《新唐书》卷139李泌本传)

比较起来,最繁复的是《资治通鉴》,但最活灵活现最意味深长的也是《资治通鉴》,玄宗入城时肃宗不敢著黄袍、居正殿,而玄宗坚持让权,自居兴庆宫,一派父慈子孝。可是千万别忘了,手足相残,父子相忌的好戏码,一再在李唐王室上演,玄宗更是冷血寡情之人。如果说李世民弑兄诛弟手段残忍,至少虎毒不食儿,而李隆基听信谗言,一日之内诛杀太子英、光王瑶、越王琚三个亲生孩子,逃亡路上杀杨妃平息哗变,何尝半分迟疑手软?肃宗当年在东宫时,日子也相当不好过。此时儿子掌了大权,可老子影响力还在;老子知道儿子还政不是真心,自然防着回去被算计。李泌捅破窗户纸,替双方定了一个彼此都可以接受的界限,才让老子儿子都安了心,这才是奥妙所在。

再次看这三句话

上皇曰:“吾享国长久,吾不知贵,见吾子为天子,吾知贵矣。”——旧唐书

上皇谓左右曰:“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左右皆呼万岁。——资治通鉴

及再奏至,喜曰:“吾方得为天子父!”——新唐书

最“简约”的仍然是《新唐书》。然玄宗说的这句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告诉大家自己对“太上皇”的虚位满意得很。旧《唐书》的版本,不过不失,《资治通鉴》的版本,从肃宗的角度转为自己的角度,强调“天子父”身份,自然最为耐人咀嚼。“左右皆呼万岁”这一“闲笔”也不能少。如果照《新唐书》的版本,真个父慈子孝起来:肃宗是真心想交还权位,玄宗不肯接受是年纪大了要享受退休生活。那个“喜”字落得尤其荒谬,仿佛他真为“太上皇”的身份欢欣雀跃呢。

此一例,不过是恒河沙中的一粒。洪迈在《容斋随笔》摘引了《进新修唐书表》的话后,批评道:“夫文贵於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盲目追求简约与辞采,付出的代价首先损害史书的客观性与完整性,反过来也损害了文采。当然《新唐书》传部分多为宋祁完成,责任首先在他,但欧阳修没有完成最后整合,只怕也难辞其咎。在他主持的新《五代史》编撰时,这个问题更为严重,人为造成了史料的严重缺失。新《唐书》与新《五代史》完成后,旧史渐废,幸而后人从故纸堆里辑录出了旧《五代史》内容,否则很多宝贵史料将不见天日。以文采而妨碍史识,实在让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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