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一个闷热的夏日夜晚,安东•契诃夫躺在巴登维勒一所旅馆的床上,生平第一次自己要求见医生,奥莉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忧伤而疲惫,置身于无动于衷的人群当中,感到更加无助、孤独,他想起附近住着两名俄罗斯大学生……小说正文的结尾和雷蒙德•卡佛的《差事》接上了,《差事》是卡佛的绝笔之作,在那部短篇里,卡佛对契诃夫的最后时光有非常细节的叙事,令人印象深刻,契诃夫于午夜去世,奥莉加向医生提出一个请求,在通知官方和让报界知道之前,也就是在契诃夫不再属于她之前,让她和他单独待回。奥莉加握着契诃夫的手,不时抚摸一下他的脸。“没有人的声音,没有日常的吵杂,”她写道,“只有美,宁静,和死之庄严。”就这样,她陪着自己死去的丈夫待到了天亮。
奥莉加悲伤得平静却深沉,关于她同契诃夫的爱情,我们可以回到内米洛夫斯基的书写中去寻找。书中写道:“他(契诃夫)享受女人、享受爱情与众人无异,他小心翼翼地保管自己真正的爱恋之火,蜻蜓点水的艳遇、暧昧的友谊、脉脉的柔情,就是他感情生活的基调。”如果要一一对应,艳遇应当指的是年少时在乡村中曾邂逅的小女孩;而友谊则是《海鸥》首任女主角维拉,她终生渴望契诃夫的爱而未果;柔情便无疑问是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奥莉加,她是契诃夫的妻子,也是他的终生挚爱。他们走到一起并不一帆风顺;婚后也始终聚少离多,体弱多病且年长的契诃夫倾尽全力地做到从容、洒脱,值事业上升期的奥莉加不得不随着剧团到处表演,契诃夫平静地接受着孤身一人的婚姻生活,执着忍耐对爱人的思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他关心她都超过关心自己”。这份牺牲“令奥莉加的内心针刺般地愧疚,她从未彻底地感到幸福。”也许就是这份长久的分离与内疚,奥莉加要好好陪陪自己的丈夫,虽然已是最后的陪伴。
高尔基的回忆告诉我们,契诃夫的葬礼上还发生了一场误会,他的尸棺被运到莫斯科火车站时,人们还以为是另外一位阵亡将军的尸体,稀稀拉拉地跟在后面,后来他们知道自己弄错了,有些乐天派还自嘲地傻笑着走散了,只剩下一小撮人继续走在棺后——如此而已。内米洛夫斯基则接续地回应说:
然而,在无动于衷的人群中,契诃夫的妻子和母亲紧紧偎依着,相互搀扶,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当中,契诃夫曾经真正深爱过的,惟有她们俩。
安东始终爱母亲,他从小似乎就懂得怜惜她,长大后始终珍爱她。童年时,母亲把发生在塔冈罗格旷野上的陈年旧事,混合成令孩子们着迷的传奇讲给小契诃夫们。童年再悲惨,总有这点神奇的故事。安东出生在一个叫做塔冈罗格的外省城市,这里曾经繁华,后来却衰落了,“整座小城无精打采,昏昏欲睡……隔绝了外界的动静,沉睡着,一如这里的居民,灵魂空洞”;“人们爱管闲事、搬弄是非、目光狭隘、死气沉沉……”契诃夫家里有六个孩子,安东排第三,住在塔冈罗格一间破房子里,父亲开了家杂货铺,顾客都是穷人,生意冷清,生活潦倒,专制的父亲还不可遏制地崇信宗教,花起香火钱来毫不吝啬,甚至让几个儿子组成一个唱诗班!于是,年幼的安东便不得不把本该出去玩的时间花在杂货铺里,不过,却有了见识各种各样人的机会,这孩子仿佛天生善于倾听和观察,他把一切都听了进去——每一个人独一无二的腔调、手势、口头禅和故事,那些希腊人、犹太人、俄罗斯人、神甫、商贾和农民……他不光看着听着,过后还模仿他们,在进入学校之前,契诃夫就已经懂得了生活这部字典。
对了,安东长得很帅,有照片为证,他有着神采奕奕的面容,眼神锐利,神情温柔,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就被家人送去希腊人的学校,因为当地希腊人过得最为风光,在那里除了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外,和其他“替沙皇培养奴才的地方”别无二致,他本能地厌恶那种氛围,却并没有执拗地抵触,而是“温和而坚定地避开他人,既不发怒,也不失礼”。在他的印象中,学校就是“一片悲凄的荒原”,幸好,他有两个才华横溢的哥哥——亚历山大会写作,尼古拉则画画很好,他们一起创办剧团、刊物,安东一直需要一间心灵的避难所,远离父亲的咆哮、母亲的叹气——而那些轻快讽刺的幽默刊物、即兴表演和假面舞剧无疑实现了他的小小愿望。但很快这个愉快的经历就被打破了,父亲事业破产,家人不得不为了生计陆续移居莫斯科,安东独自一人被留在塔冈罗格,他却从未抱怨命运,早早习惯了靠自己。他把家里仅剩的平底锅、长颈瓶等盆盆罐罐卖掉还债,虽然家里已没有可典当的东西了,他依旧不忘勉励家人。这段时间他把空余时间都花在图书馆里,与朋友相处,到公园跑步,独自办《口吃者》,他并未虚掷自由和光阴,大量阅读也常常写作,并且始终谦恭、安静、愉快、性情平和。很令人惊讶啊,契诃夫的性格因素中那份惊人的忍耐和顺从。这或许源自家族血缘,“契诃夫家族属于吃苦耐劳的一类人,他们出身贫农,经历了几代人的艰辛,熬过严冬、饥饿、超负荷劳动以及鞭打”。除了忍耐和顺从外,契诃夫不可思议地缺乏野心和抱负,他不虚荣也不贪婪,有自律的性格以及更高尚的精神生活的渴望,对他来说,财富除了能吃饱穿暖养活家人,尤其是能有一个比较平静整洁的生活,他对未来充满希望,“我将会富有——这是铁板钉钉的事。”——长大后的契诃夫曾这么说。
那时,他来到莫斯科家人身边,尝试投稿,并就读医学院。开始发表文章,都是小巧轻快的幽默小文章。在这种写作中安东是否尝到一点点乐趣呢?内米洛夫斯基斩钉截铁地说:“不,没有!他写得很急促,带着厌倦,惟一留心的是不要超过报纸要求的行数。”不久后,安东为一份非常流行的刊物《花絮》的主编相中,写作趣味浓厚、短小精悍的小说;也当记者跑新闻,他对一切感兴趣,增长了阅历,丰富了素材,在文字里创造出一个“一叶扁舟”的世界。然而很快这种不惜一切代价调笑逗乐的职责终于使他心灵疲惫,并且唤醒了内心深处莫名的忧伤。
他环顾四周,现实依旧那么丑陋悲苦,周围的人们忧愁、焦灼、自私、狭隘、盲从、庸常,被懊恼、顾虑、明争暗斗和不祥的预感吞噬着……人们不是“丧失理智的刽子手”就是“逆来顺受的牺牲品”,那时候,老百姓都指着作家们给个说法,把文学当作教义,希望从中知道“该何去何从”,《卡拉马佐夫兄弟》问世了……就是在这最后的叙事时代,年轻人安东•契诃夫为了生计开始写小说。他能不郁闷么?他能不质问自己么?终于他收到了一封信,来自格利果罗维奇。
格利果罗维奇信中说:“要尊重自己身上那份难得的天赋,别再赶工写作,宁可忍饥饿,也要保持自己的印记,写出有内涵完善的作品,要在灵感的浸润中完成。”
安东回信,深情致谢,真诚地对前辈表示尊敬,却对来信者的要求躲躲闪闪,还说道:“我并不喜欢我的书。它不过是瓶酸醋调味汁,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学生习作,被审查会以及诙谐小报的编辑扒光了羽毛!”
他在言辞上避开了格利果罗维奇的追问,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契诃夫更深地认识了自己,他第一次意识到担当严肃而沉重的作家责任。他曾是默默沉睡的作者,如今却醒了。他更加冷静,也更加伤感。虽然外人看来,他还是那个愉快、可爱、简单、亲切的安托沙(安东•契诃夫的昵称)。
这次顿悟后,安东很快受到托尔斯泰(不是托翁的人,而托翁的悲观与沉重)的折磨,他急欲追随托翁,反倒进退失据;对于其中的原因,米洛夫斯基说:“托尔斯泰充满激情与执拗的崇高;契诃夫则对一切抱有怀疑和冷漠;一个像火焰一样燃烧,一个则用清冷温柔的光点亮外部的世界。”说白了,两个人家庭出身和生活经验完全俩极端,的确很难在主题和风格上扭到一起去,而当一名真正的作家,只能走自己的路。在精神受折磨的同时,他的哥哥尼古拉因肺结核逝去,而亚历山大则因生活的挫折变得乖戾粗暴,遭遇比早亡好不了多少;眼看着两个自己深爱的兄长葬送了才华和生命,安东无法忍受,迫不及待地要摆脱这些痛苦的生命回忆……他决定远行,一颗坚强的灵魂总会有同样坚强的行动,契诃夫决意前往人间地狱——萨哈林岛,他经历了磨难,见证了罪恶,看到了人们“如此决绝地撒下疯狂、暴戾、仇恨和死亡的种子”,但他温和冷静的性格并未因此改变,他只是变得更深沉了,他的小说也同样,不变的是平静、节制、谨慎的文风,他始终将自己限定于目击者的角色。
在他一生中,契诃夫喜欢倾听胜于发言,尤其钟情于大自然、散步、书籍、戏剧、友谊……始终疼爱自己的家人们,像一只蜗牛一样把一家人背在身上,在米洛夫斯基笔下,契诃夫从不曾出现过情绪化的大喜大悲,那份持恒稳重的能耐和置身事外的态度,实在罕见。对于这份“像水晶般经久不变的冷漠”,作者的解释是,或许来自“一个医生的体验,精细的诊断,不带偏好之情,不怀恻隐之心,而是一份深沉的同情”。而我们也不由得想到,或许就是这份难得的克制而冷静的态度,引起了米洛夫斯基的共鸣,这位才气过人的俄罗斯籍犹太女作家在三十七岁的时候被杀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袁筱一在译完《法兰西组曲》后,曾这样评价米洛夫斯基——“冷静、从容、理性,历经大悲大喜,身处危难之中,却没有一丝自恋,始终有一双置身事外的冷静目光。”看来,她选择契诃夫这位真实的人物来写作,且语言简洁、叙事克制,此中不无理由。
除了冷静的态度,随着经历的丰富,契诃夫天生的幽默和敏锐却没有减少一分,他的写作对象一直是“日常的生活,普普通通,没有特例”,他总能在俗人凡品中发现丰饶的真实,所作绝大多数都是短篇,契诃夫自己曾说,“我善于长事短叙”,他认为,“越是严密,越是紧凑,就越富有表现力,就越鲜明”,为了使作品严密和紧凑,他主张“用刀子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剔掉,因为,在大理石上刻出人脸来,无非是把这块石头上不是人脸的地方都剔除罢了。”而这下,我们自然一下子明白,雷蒙德•卡佛为何要在生命末期选择契诃夫这位真实的人物来写作,他是他的隔代知音。
契诃夫就是这样一颗灵魂,能给他人带来生气。别看契诃夫曾经为托翁苦受过一阵折磨,连米洛夫斯基都直言,那阵子,契诃夫的作品是最苍白且缺乏生机的。而托尔斯泰却非常喜欢契诃夫本人,托尔斯泰曾在日记中写道,“我为我喜欢……契诃夫而感到高兴”,称契诃夫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家”,甚至说:“我撇开一切虚伪的客套肯定地说,从技巧上讲,他,契诃夫,远比我为高明!”
从托尔斯泰、高尔基和米洛夫斯基那里,我们甚至没有看到一丝契诃夫的缺点,托尔斯泰曾对高尔基说:“他是多么的大度,谦虚又安静,像女孩一样,连走路都像女孩子,他真是无可挑剔。”他们那么爱他,或许无不道理,对于任何不幸与辛苦,契诃夫始终没有过抱怨,那些仿佛都不是关键,既不重要,更不妨碍尊严,高尚的尊严才是他毕生向往而追求的,而关于尊严,他有着自己高明而漂亮的见解,对于最纯真的欢乐他自有体会。他曾笑着说:“文学有这点好处,可以让你握着一支笔坐上一整天,不去在意时间是如何流逝,同时,也不会感觉到某种类似于生活的东西。”然而不知不觉中,那颗灵魂还是倦了。
米洛夫斯基写道:“作家的整个人生也仿佛是‘契诃夫式’的写作。充满表演、舞台和多彩经历的童年与少年;而后的青年时代,命运加快脚步,成功和失败纷至沓来。数不清的工作、疾病、旅行、葬礼、爱情。他的一生本该继续下去,漫长而丰盛。然而一切都在飞逝,仿佛有人宣读出这样一句契诃夫经常听到的话:‘作品必须在这个日期前完成……’人生的书页上已经写下这个词:完。”
听说,终其一生,契诃夫都钟爱墓园,我们对他的死于是有了一丝莫名欣慰。不过也许,那个男子,那个举止温柔舒缓、言谈单纯简洁的男子依旧在某个地方,时不时透过眼睛底边看着人,声音冷冷的,有种着独特的沉静,却脸上总带着孩子般的微笑,如果你见过,不管在画里还是在书里,别忘了唤上一声——嗨!亲爱的安托沙。
p.s. “俄罗斯艺术三百年”在美术馆展览的时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幅“契诃夫肖像”,翻开书看到首页那幅照片,可不就是那幅啊,仿佛一下子回到那个场景,我甚至能记得那幅画在展厅的位置,在它前面我立了很久。可究竟是不是同一幅呢?!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48:2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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