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不是一部悲剧,然而它最不缺的便是弥漫始终的悲凉气氛,悠悠散发于美得如梦如幻的湘西世界。美丽中透露着悲凉,悲凉中展示着美丽。
开篇入读,便陷入无尽的美丽。“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篱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这无疑是幅清新、自然、秀丽的乡土山水画,然而即使是这样一种本应让人愉悦的情景,读到后来,却也被笼罩上了一层悲凉的面纱,难以言尽的美和难以言尽的痛并存心中,于是我们不禁寻求根源。
沈从文生在、长在湘西,他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浓烈而炽热的爱,他尽其所能地把这个世界展现在世人面前。然而,世界上本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即使是湘西这么一个纯朴、灵动的地域,它内部仍然蕴育着许多不尽人意的故事:老船长的逝去,翠翠和傩送未果的爱情。完美是不存在的,这本是关于整个世界的永恒的悖论。湘西的美也由此散发着忧郁。而更主要的是,现代社会的元素不可避免地进入到凤凰,不可避免地破坏着原始的氛围,小说中白塔的圮坍似乎是种暗示。沈从文敏锐察觉到这种不可扭转的局势,他也只能是深深的无奈。汪曾淇说:(《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是的,沈从文用自己的灵魂为我们勾勒了湘西,一个即将逝去的湘西,一个美丽动人的世界,这便验证了鲁迅先生那句著名的判语:悲剧便是将美的东西撕毁给人看。湘西与外部在激烈地碰撞着,其背后隐藏的是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的对抗,结果当然是后者的败落。我们且不说湘西正被“撕毁”,但那种原始文化的逐渐丧失的确是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快乐来自一切成功的活动,痛苦则是生命力在其离心活动进程中遭受阻碍的结果。”我们在欣赏着湘西的美丽时,其中的悲便也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情愫。
湘西固然是美丽的,它有着如诗般的山水,有着近乎和谐的纯朴民风,这都符合美学的基本元素。这种外在形象给了我们感性认知的美,这是一种直觉性的审美。而美感还在于“审美主体接触了客观存在的诸种审美对象以后,在感情上产生的强烈的反应,在理智上获得的启示,在精神上得到的满足和怡情悦性的效果”我们从理性上思考着两种文明的对碰,并且激起了感情上的强烈共鸣。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觉到了美的存在,而同时美的逝去也带给我们深刻的悲凉意味。
同样的道理,我们可以解释从小说人物中感知到的极其复杂的悲美情怀。“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晒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这样一个少女形象本身就已经给人强烈的美感,再看看她的言行:“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这些稚嫩的话语更是给翠翠增添了几分神韵。谁都不能否认,这是一个美丽的生灵,但却分明浸着一种悲凉。沈从文在另一篇文章《湘西》里有过这样一段描写:“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在轻烟细雨里,一个外来人眼见到这种情形,必不免在赞美中轻轻叹息,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他笔下的女子似乎总是给人以“美丽的忧愁”。而这种忧愁何以出现在一个少女身上?且看那段美到极至的文字:“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将灵魂浮起的歌声只能在梦里听见,虎耳草最终也没能摘取,翠翠的爱在朦胧飘忽的梦中不知所终,圮坍了的白塔已经修好,使翠翠在梦里为歌声将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没回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如此清丽、稚嫩的一个女孩最后也消融在淡如烟的悲剧氛围中。翠翠从生死契阔、会合无缘中悟出了悲,读者更是从美丽的梦幻灭为悲凉的现实中读出了悲。
沈从文总是强调“美丽使人忧愁”,事实上也许不是美丽本身使人忧愁,而是美丽的逝去使人忧愁。“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颇有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情调。倘若这黄昏不美也罢,可偏偏由于它是美的,却已是黄昏,稍纵即逝。“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也有我的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如今只能用想象,过去的却是亲身的经验,这怎么能不让人感到一种彻心的疼痛?而“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一把眼泪,一个聪明作家写人类痛苦或许是用微笑表现的。”于是沈从文用极美的文笔写下了一个极大的悲哀。
叶郎曾说:“美学思考的重要性,从根本上说,美学是对于人生、对于生命、对于文化、对于存在的哲学思考。”《边城》是一部小说,更是一部优秀的美学作品。美不仅是愉悦的主观感受,美与悲的交融缠绵展现的是更深刻的人生。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45:3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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