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日记《因平庸而永恒》

大人物的传记很多，而我这里要说的这一本实在是太不简单了：它从1891年面世以来就一直在卖，事隔一百一十几年还在卖，据说新书还卖二十美元一本——是谁这么有吸引力能抵抗住时间抵抗住风潮甚至抵抗住中西文化差异？女士们先生们，我很荣幸为你们介绍这本传记的主人公：伟大的查尔斯-普特尔！“他是谁？”有人问。哦，他呀，他是nobody。

其实真的不是我故弄玄虚，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小人物日记》（The Diary of Nobody），主角就是查尔斯-普特尔，一个普普通通的毫不起眼的英国小职员，和妻子租住在一幢小小的公寓“月桂居”，认识几个普普通通的街坊邻居，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集合着年轻人各种毛病的闹哄哄的儿子。这本书是这位小职员的日记，主要内容是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以及芝麻绿豆。

这么说来可能会给读者一个不好的印象：既然如此，那它的价值何在，难以相信为何它能默默无闻卖那么久。我无意辩驳，我向每一个还有点空余时间的朋友建议，看一看这本书，然后你会明白的。如果还是不乐意，那么我很不情愿地搬出另一些大人物来做托：这本书，钱钟书和杨绛先生也很喜欢。钱钟书在《荣安馆札记》是这么评论此书的：“叹为奇作…益惊设想之巧，世间真实情事皆不能出其范围”。

我不知道若在二三十年之后重读这本书，我的心境会怎样：跟现在有点儿不同那是确切无疑的。到那个时候重读此书，我会觉得更加讽刺搞笑，还是更加悲凉无奈呢？现在我二十出头，事业还没有开展；二三十年后人进中年，成家立业尝尽酸甜苦辣，年纪正跟这位普特尔先生相仿，那个时侯看他，是不是有更深刻的同情理解，以及深深的无可奈何？

这是我想强调的一个重点：这本书仿似镜子，每个人看见自己的影子。纵使社会背景跟现在不一样，也无碍于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凡尘俗世中生活境遇和心态的总结。这本书更像是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抽身自己的世外，看普特尔先生的境遇和烦恼，看到动情处滑稽处笑笑，轻叹一下，然后想想，换做自己就是普特尔，自己又能怎样呢？会比他更好吗？可能也就是马马虎虎，差不多吧。于是再一次笑笑，这次变成了同情、理解，还带有一丝丝对生活的无奈。所谓人生，就是这样的了。中文版译序最后一段话归纳得好：“读者随着作者站在高处看老普之流表演，自觉远胜他们一筹，心下很是欣喜，又不时在他们身上认出自己的影子不免有点怵惕；得到不少消遣愉悦，不经意间也得到了小小的教化，一代又一代，仍没看厌。”

我不大同意汉译本封面对普特尔所贴的标签：“刻板老套、乏味虚荣、容易满足、没有幽默感”。说他是一个英国“古板守旧的中产人士”，他的行事风格搁现在，不也是千千万万的中国小老百姓吗？被邻居戏弄会不高兴，但也不会往心里搁多久；手头不宽裕但也不至穷困潦倒，静悄悄地精打细算勤俭节约，维持住该有的体面形象，把拮据放到紧闭的家门之后不让人察觉；为获邀参加一个看上去很上档次的晚宴沾沾自喜，跟亲友暗示炫耀，到场之后发现自觉不够档次的人也获邀了，顿时扫兴心里不痛快；为自己莽撞闹事的儿子发愁，对他的女朋友不满意，对他的朋友不满意，对他的行事方式不满意，但是看着儿子横冲直撞钱挣得比自己多心底里还是轻松而高兴……这些真的太像我们了——生活风平浪静，烦恼是小老百姓的烦恼，快乐是小老百姓的快乐。

其实我觉得普特尔先生再怎么呆板，也算是蛮有情趣的，虽然这个情趣不得不被带上个引号。例如他发现一种令他满意的油漆之后尝试把浴缸也漆上一遍（很不幸他漆的是红色）；他没有去狩猎的资本，但也无妨买个假的鹿头挂在客厅装饰一下；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袜子交洗衣店清洗，发现掉色之后坚持要求洗衣娘按照袜子买来的原价九便士全额赔偿，等老婆提醒他袜子其实是六便士买的打折货，他又坚持把洗衣店多赔的三便士退还给人家——这位先生骨子里是一位善良的人，不是吗？这些小事情一本正经记在日记里，作为读者我们可能要发笑，可是仔细一想，这有什么值得嘲笑或者挖苦的地方呢？我们有谁会不在菜市场上卖菜的时候为个三五毛钱跟卖菜的大妈讨价还价甚至争得面红耳赤？只不过我们是日复一日重复这样的习惯并不以为然，而老实过头的普特尔先生把这份小计较放到了日记里罢了。

所以，这本Diary of Nobody，与其说这个nobody意指虚构，还不如说因为这一切都太ordinary太common了，是你是我是他，是所有在阳光下碌碌过完一天又一天的平实普通的人，是咱们。刚开始写在这本书的扉页的那段话，我不大明白，我以为是某种虚张声势的自大，映衬主人公自以为是的可笑，现在我明白了，我更情愿把它理解成是题献给我们每一个人俗世生活的小小宣言，大人物太少，他们的生活远在云端之上，我们才更坚实地踩在地面上：

“为什么我不可以发表我的日记？我经常看到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人们的回忆录，我也看不出怎么就因为我刚好不是个‘人物’，我的日记就不能是有趣的。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没在年轻时就开始记。”

细水长流的小日子，正因为普通，所以值得歌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