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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盛之阴《从天然走向规训:中医学范畴内的妇女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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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12:4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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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以来,言说身体似乎已经成了女人的霸权。她们优雅地将自己柔媚的躯体化作对抗的武器,对男性的世界猛烈地开火,其结果就是分得了西方主流话语的一杯羹,成为这个成熟话语体系中的一块最大的理论补丁。

可以说,女权主义的一系列运动和宣言,构成了当代最夺人眼球的文化解放事件。人类的一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独立言说方式:用身体对抗思想,用下半身抵御上半身,以此来挑战男性话语霸权。自拉康以降,身体研究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女人的专利。她们在这块阵地上孜孜不倦地耕耘,喋喋不休地争论,在语言的范畴内将身体的主题发挥到了极致。这是西方女人的集体成就,她们用身体叙事,用身体言语,用身体思维,形成了自我独特的文化逻辑。这种***的“身体主义”依然一个角度泾渭分明地划分了两性的界线,只不过这次是让女性占领了主要地位而已。

女权运动和身体理论的热火最终蔓向了第三世界。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是:当第三世界的女性研究者把第一世界的“女性主义”的理论和“身体解放”奉为行动的圣经的时候,那些欧美国家的女性主义者却把关注的焦点转向了西方世界以外,并试图在非西方的文明中获得新的灵感源泉和学理的超越。对中国妇女问题的研究,遂成为这股潮流中重要的一支波涛汹涌的支流。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正是这些中国之外的别样视点,让我们对自己民族问题的思考获得了全新的启迪。

摆在笔者面前的这本《繁盛之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960——1665)》就是这样一本西方女性主义学者研究中国语境中的身体与女性问题的作品。当来自美国、自称“边缘女性主义”者的历史学家费侠莉(Charlotte Furth)在上个世纪80年代来到中国的时候,她被这块古老土地上弥漫着的关于妇女解放的革命浪漫主义激情所吸引,并最终投身到了中国女性问题的研究中。

当中国的学者还沉湎在用西方的身体解放来为本土的文化“袪魅”的时候,费侠莉却已经敏锐地从中国文化中汲取了女性研究的新的养料。

尤其令人惊讶的是,费女士居然不畏艰深,勇敢涉足了最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传统中医领域,在浩如烟海的中医典籍中找到了关于“身体”的另一种文化逻辑。这种与西方截然不同的身体观念,指出了身体探索的新的可能路径。这条道路无疑是颠覆性的,它以神秘的启示语言粉碎了性别差异的文化建构的天然合理性,为人类的思考开辟了另一个维度。而这条路径的思考基石就是中国传统医学。我们不得不佩服费侠莉,她在这个领域中沉淫二十多年,最终以一个西方人的研究成果拓展了中国人的研究范围。

即便是在今天,中医在中国也依然是一片神秘而蒙昧的奇特土地。尽管现代医学的先进诊疗设备总试图将中医纳入到一种“科学”的语境中来进行理性的整合,但对中医稍有基本常识的人都知道,中医的望、闻、问、切是不可理喻的经验直观,它将无法被理性规范的程式固定下来。因此,当中医谈及身体的时候,它必然不是一具呈现在手术台上,可以被切割、肢解、缝补的僵硬肉体机理结构,而是一个自成一体、素朴而自然的经验性存在物,是心身一体的完美结合。

在最早的中医经典文本《黄帝内经》中,身体是作为一个巨大的隐喻象征体出现的。它超越了生理构造的机能主义,而直接指向了宇宙和天体。所谓的天人合一,全然将身体的内部脉络系统变成了天穹的微缩镜像。洞悉身体,便能洞悉世界的全部;而洞悉宇宙的规律,也能反之了然身体的语言。

身体,因为与自我的意识紧密粘连而不可分割,故我们无法将它从我们的思维世界中分离出去变成一个客体。在中国的文化观念中,身体始终是一个主观能动的生命体,它是我们经验性感知和体悟的载体。费侠莉在书中特别强调了中国式身体的时间属性,它是从出生到死亡的绵延,而不是空间上的体量占有。正是在这一点上,作者对将身体作为语言的产物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在中国的维度上,身体就是心灵,就是世界,就是语言本身。而女性的身体,也不是理性区分出的不同生理构造,而是依据天性而成的自然产物。

女性的身体,在早期中医的语境中,是与男性身体不分彼此的。它们都是阴阳和合的产物,都是气、血、精不断循环着的变动不居。女性与男性的区分,绝不是身体结构、器官的区分,而是阴与阳互相作用交锋的结果。身体在阴与阳之间流转,寻找自己的归宿。性别的差异是天然的,是由身体禀赋的不同造成的。在今天看来,来源于东方哲学的阴阳和合的身体观念无疑构成了对西方现代性身体观的巨大冲击。

在西方,身体被泾渭分明地区分为了两个阵营:男人和女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属性的动物,彼此冲突,非此即彼。截然两分的身体观,带来的必然是片面的取舍。而中国的身体观,强调了每个个体的体内都蕴含着阴与阳,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有纯阳或纯阴的属性。阴阳双性的身体,决定了男人或者女人将无法单纯地从身体上获得对另一性的优越感。对男性主宰法则来说,这是比女性主义的激烈反抗更为有效的一种打击手段,所谓的男性先天优势在此丧失殆尽。

如果说中医里原初的身体观念是天然混成的,那么到了宋代以后,受到理学文化观念的影响,身体的观念开始变得经典化、社会化、规范化。如同西方启蒙理性对身体的规训,宋明理学也完成了身体观念的约束整饬。中医被纳入到了理学的官方学术知识体系中去,斩断了与巫筮数术的神秘主义关联,变成了儒学文化的旁支末流,凝结在了经典文本的阐释中。

理学的兴起,是对中医身体观念的彻底改变。妇女的身体,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观念中成为了临床生育学的研究对象。让大夫郎中们感兴趣的,不再是身体的原初样态,而是在社会整体性语境中,如何将妇女的身体变成规训的生育工具。

从某种意义上说,《繁盛之阴》所探讨的,是一种中国医学传统中的性别观念,而不是性的问题。中国式的性别观是与身体的观念,乃至整个文化环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费侠莉以20余年的时间着力考察中医的身体观念,正欲以此来寻求一种非西方的身体文化的阐释路径。而在中医领域中开出的这朵别样的身体奇葩,也必然能给中国本土的文化研究,带来新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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