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本书怎么好,桑塔格都已经说过了,那篇文章,姚君伟译了一稿(《巴登夏日》序言),黄灿然译了一稿(《同时•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桑塔格是要给茨普金及其绝无仅有的长篇还个名分,所以,一面是赞扬茨普金,一面是赞扬茨普金赞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整个文章主旋律相当严肃高昂,令人读而心升敬意。《巴登夏日》多优秀多神气,轮不到偶多说,只能说说阅读体验,整本书几乎就是一大段,阅读时相当有***,像是一次视觉上的激流勇进,不断在加速,相当刺激。当然高峰过去,最终依旧是平静、舒缓、略带伤感。
在本书最后他人所写的超长后记中,有这么一句话,说:“阅读《巴登夏日》对于每一位读者来说都是一件大事”,事实上,如果我们把那些个宗教性和形而上哲理暂且抛开,《巴登夏日》最吸引人的,则是对那件“不值一提的疯狂小事”的记述,当费佳遇到安娜,两种重金属元素,一场美妙的化学反应,诸多场景分外有俗常现实效果,令人一路读一路忍不住要笑,当然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若干片段读给身在旁边的爱人听,那争吵、那打趣、那爱与那痛……赫赫,原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老爷和大家都是一样、一样、一样的啊!
2.
初次见面的那天,安娜顺着又陡又窄的楼梯往上走,不住地整理着披肩,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不时看一眼自己的书包,里面装着刚买的铅笔和信纸,她甚至感到天旋地转,仿佛在上楼梯的当口遇上了一场暴风雨,巨浪中只剩下一根桅杆(费佳),而能握住的,只有她一个人。她轻松地超过自己同年级的一个同样优秀的女同学,成为他需要的速记员,因为她提前到了一个小时。他口述(《赌徒》),她记录,即使发现他投过来的目光热烈而专注,她也一刻不停专心记录,即便是感受到了那种甜蜜的矜持,她依旧一脸严肃,甚至禁欲般地闭上眼睛来躲避他的目光。他温柔地逮住了猎物,她则紧紧地抱住了桅杆,不会再被冲走。
他将自己的一切告诉了她——包括苦役生活、包括癫痫病、包括自己的穷困潦倒。即便,那个时候,安娜还很年轻,而且漂亮,费佳已经上了年纪,身材不高,四肢短小,看上去好像即使他从桌旁站起来也不会比坐着高多少;即便,在费佳姐姐家里,安娜总是碰上主人不友好的目光,因为她不是他们心中的人选,安娜依然以泰然的直视回敬他们;即便,她需要面对一个邋遢年轻人幽远的表情(费佳与前妻的孩子);即便她后来知道《赌徒》的女主人公真有其人……她也不在乎,她一次次担心自己手中的桅杆就要滑落了,但始终不失尊严地和费佳在一起,用她的青春守护着他。
第一次在家里见到安娜,费佳就坚信这个看起来甚至还是个学生的姑娘一定会留在自己身边,成为他的妻子,这种预感,在她坐在他书房圆桌前的一刹那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股秘密电流流过他的肌肤,虽然已是容易得脑血栓的年纪,他毅然决意为她超负荷地运作起来,然而,她的年轻依旧令他受挫,自我怀疑,内疚……尤其那“告别”、“游泳”,费佳每每是挣扎得靠不了岸或者匆匆上了岸,好颓废的样子,对于此,安娜倒没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们要离开彼得堡,出了国,暂时远离那些厌恶的目光,远离那个男孩,远离所有的债主,坐上火车,从彼得堡出发,先到维尔诺(立陶宛城市,米沃什的故乡),两天后抵达柏林,辗转到德累斯顿,之后到了巴登。他奔着大赌一番而来到这里。
抵达这里后,他一天得在住处与车站(赌场所在)之间来回跑好多趟,没钱就回来取,赌光了所有的钱,还当掉了不少东西,每次像抱着赴约般的心情去,踩着虔诚的步踏,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总是千方百计走上1457步,他觉得这是个幸运的数字,恨不得把自己献给赌台。可想而知安娜多郁闷,她或者同他吵或者冷漠对之,却从来恨不下心不给他钱,即便是连房租都付不起的时候。无论各种状况叨扰,她始终温柔待他,她始终平静坚定,从未慌了手脚。无数次,他一进门就给她跪下,又是讨好,又是道歉,又是捶胸顿足,骂自己是一混账(唉,这个令人矛盾又爱恨交织的老头子啊!),没让她过上好日子,安娜总是处之泰然,就让他闹腾一番,在她面前,这个平日不苟言笑的老男人像个委屈的孩子。她心疼他,对他不离不弃。
桑塔格所说很对,这本书所描写的重点,并不是赌博(虽然费佳的恶习,实在连读者也痛恨得牙根痒痒——sogdiana),也不是写作(书里有很多关于陀老爷的花絮和评论——sogdiana),也不是救世(关于陀老爷的宗教理念和对普希金的崇拜之情的描述不乏神来之笔——sogdiana),而是夫妻之爱那灼热、高洁的绝对性,谁能忘记把他们夫妻***比作游泳这一意象?安娜对费佳所怀的无所不原谅但永远高贵的爱,与文学信徒茨普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爱合拍。
3.
鼎鼎大名的屠格涅夫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后大加赞赏,他评价说——喜悦的震惊、不朽的质朴,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一回听到这么独特的赞赏,他于是将屠格涅夫视为知己,向他敞开心扉,跟他长谈自己的想法,陶醉于这份不寻常的友谊之中。直到,他发现自己是自我陶醉,屠格涅夫突然往他身上捅冷刀子,而且搞得好像是无意,或者误伤。
他们在巴登碰见那回(这段或许是虚构,但虚构得很是高明),屠格涅夫身边有一同行女郎,屠格涅夫死活没想到在一个欧洲疗养地能碰上陀思妥耶夫斯基,走上来用他那细细地女人嗓音开口介绍道:“来,介绍一下——呃——呃——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曾经是位工程师,现在是彼得堡的文学家。”屠格涅夫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称呼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工程师的机会,即便是“曾经的工程师”,好让大家知道他“半路出家”的身份。初交往时,屠格涅夫可能出于同情而对他很关心,可很快就变了味儿,时不时使两把“暗刀子”,嘲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困窘与贫穷,打心底里看不上他,又掺杂着一种复杂的嫉妒。
有一回,陀思妥耶夫斯基躲过大厅的重重关卡冲到高级客房里去拜见屠格涅夫,遭遇的,依旧是屠格涅夫特有的表情和做作的惊讶,依旧是与他身材不相称的细声细调:“呦,是您啊——随便坐吧,别客气。”陀思妥耶夫斯基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着话,每当他想攻击别人的时候,总是这么不着边际的说话。
他们对话是这样开始的:
“实在是对不起啊,屋子里太乱了”——屠格涅夫说道:“或者是德国人常说的‘混乱’吗?”
“我看,您早就是德国人了,所以不必不好意思”,陀思妥耶夫斯基接着说,“您的小说更是德国化……”
“就把你的话权且当作对我的赞扬了”,屠格涅夫回敬道:“歌德和席勒使德国文学……”
“您从来就没真正理解过俄罗斯……”,倔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示弱。
“你去趟巴黎,在那买架天文望远镜,然后再看看你亲爱的俄罗斯”,屠格涅夫接着说。
……
茨普金写道:他们就这样,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面,围着一张,圆桌,像两个击剑运动员,手拿一柄看不见的长剑,你来我往,暗暗较量着,——这场发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之间、因而人对于俄罗斯和西方的态度有分歧而产生的争论也被永远地写入了俄罗斯文学史中。
这不由让人想到木心《俄国纪事》里的一小段:
颂赞新鲜蔷薇的
屠格涅夫在法国
天才地置一幢别墅
他那大胡子老友
吃亏就在缺这项天才
我当时读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大胡子或许便是陀老爷吧?!今天看来基本是了。
4.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里,屠格涅夫、冈察洛夫、帕纳耶夫、涅克拉索夫们手拉手,跳着圆舞,忙乱地被虚荣折磨着,他们不能理解促使他不断向上的那股神秘的热情和动力,他始终心无旁骛地向前,而他们则总是在考虑和权衡着什么。令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忘终生的是那幅名为《死去的基督》的画作,虽然别人送了《西斯廷圣母》给他,以为他喜欢的是那幅。
关于《死去的基督》,茨普金写道:画上的耶稣头戴荆棘之冠,若有所思地坐着,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瘦骨嶙峋的手毫无生气地垂在大腿上,画上的人群中有这样一个人,一张小市民的脸,红红的下垂的脸颊,通红的土豆鼻,他伸出一只肥肥胖胖长着浓密恨猫的手指指着耶稣,——他坐在台阶上,狂风大作,周围飞着小树枝和小石子,不是是谁还冲他狂笑着,他却仍然一脸的冷峻和沉思,石头和雪块不停地从山上滚下来,他却起身继续执著地向上爬,向着山顶,继续前进,——这就是人类的理想,也是他自己的理想,这个理想深深的埋在他的心中,从未曾改变和放弃,他有时候甚至故意嘲笑自己对这个理想的固执,可是每当置身于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和众人不理解的笑声中时,他就更加坚信这个理想一定能够实现,那位不知名的画家在画里为自己之名了一条道路,自己现在就在这条路上,只要坚持不懈地走下去,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这时,茨普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那个画中人神奇地三位一体了。没啥,《巴登夏日》里,类似段落还有很多很多。
5.
后来费佳和安娜回到列宁格勒,费佳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是本书平静而伤感的尾声,但书写一点也没放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朋友家人轮番登场,各有特色,有勾心斗角之事,也有至深至真的怜悯感,不变的则是安娜的爱与关怀,其气氛令人想起雷蒙德·卡佛曾经写过的契诃夫之死那个短篇《差事》中的场景。与此相心灵之旅相呼应的,是作者本人茨普金的生命旅行,时空交错,跳接自如,节奏简洁明快。然而关于这部分,偶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因为,皮沙发上,陀老爷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不多的几次心跳,而茨普金先生也终于到站了。
6.
篇名应该调整为,当费佳遇到安娜,还有屠格涅夫,还有他自己,还有茨普金先生……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43:2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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