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昨天
一九七八年,《今天》杂志诞生。
我不确知时隔三十年,我们是否清晰《今天》的意义。在当下缅怀抑或是悼念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氛围的情绪下,很有可能我们以怀念替代了更应抱持的态度。在我看来,单纯的怀念与伤逝,并非最好的方式。有时反倒让我们错失更多。
上世纪九十年代,墙外一树好花开,《今天》杂志在海外复刊,同时开辟了一个《今天旧话》栏目,所刊文章亦如其名,多为回忆之作。我猜想,主事者当年未必有多明确的目的,如今却得感谢当日这一篇篇纯是话旧的文章,让我们知晓历史原来可以如此新鲜泼辣。无为地记取昨日,那是对历史的一种惦念,过于有心,则是要历史开证明了。
现在这些文章汇集成《持灯的使者》一书。
我很看重这书名。“持灯”,多好的字眼,并非是说光亮,倒是点明了彼时周围的“暗”。“使者”两字有些厚重,却透着种独持己见的倔强偏执。在一片暗蹙蹙的环境中,有人愿意手持明灯,予人亮光,看似浪漫无比,实在是颇为危险的,也甚是孤独。《今天》的境遇是否也是这样的呢?
打开书,自有股气场围拢来。与现下冗漫佻达的怀旧文字不同,书中的作者写得恳切平正,没有文艺腔与怀旧气。他们真是很认真地在回忆昨天,惦念昨天。未必对昨天有多少爱慕难舍,但无一不确知昨天的重要。昨天不是因为它被承认而有意义,恰恰是因为它本身含藏丰厚而有意义。换句话说,我们太多看重“意义的昨天”,抓到的不是“昨天”,只是贫乏的所谓的“意义”。
“记得那晚停电,屋里又没有蜡烛,情急中把煤油炉的罩子取下来,点着油捻权当火把。第二天天亮一照镜子,满脸的油烟和泪痕。”齐简想起她初次读到食指诗歌时的情景。同时,齐简完好地保存了北岛一九七三年的手稿,我们才知道《回答》的初稿原来是这样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护心镜,
高尚是高尚人的墓志铭,
在这疯狂疯狂的世界里
——这就是圣经。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七八年底,……那天我从西单回到家里,被眼前的一切弄得目瞪口呆:家里床上桌上,到处是一叠一叠的纸,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我哥哥正和几个人忙着装订成册,他见我疑虑重重,就告诉我,他和几个朋友一块儿办起了一份文学刊物,起名《今天》。我一下子明白了,那些潜藏在地下多年的诗和小说就要出世了。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原来《今天》是这么冒出来的,多亏北岛弟弟郑先的回忆。
阿城讲到诗人三午,“三午念诗,声音是颤的。念完之后,总是说,‘还有一首’,或‘再念一首’,几个笔记本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这是二十年前写的,你听’……”,“好饭好菜与三午是惺惺相惜,用‘烈火干柴’形容男女事,较之三午饮食,显然不够分量。”
不单是诗人,还有曾经为《今天》冒险工作的人们,譬如徐晓、崔德英,赵一凡。尤其是赵一凡,如果不是集子里的几篇悼念文字,也许我们将永远错失这个人,事实上我们已经错失了。姓名不彰,腿脚不便,没有工作,只靠给商务印书馆校对书籍维生,却执着乃至执拗地为《今天》做事。
一平在《为了告别的纪念》一文中这样写道:“一凡是个简单的人,而一凡又是个圣洁的人。……从六十年代末,一凡就是北京地下文坛的一个中心。不少人到他那借书,聊天,传阅作品。对于一些人,一凡是他们的文化启蒙者,甚至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和生活。一凡又是个收藏家,他几乎保有全部的红卫兵小报,还收集知青信件、地下文学、思想文抄。……一凡收集的文革资料有数吨之多。……一凡死后,这批资料被家中的佣人作为废纸卖掉了,朋友赶去时已所剩无几。我至今无法平复对之的悲哀与遗憾。”
“一凡近乎一个奇迹,仿佛人性中那些被摒弃和丧失的品质都汇集到他的身上。很长的时间,我避免使用“爱”、“善”、“高尚”、“道德”这些词汇,因为它们或为权力或为庸俗所霸占所玷污,今天我把这些词汇交还给一凡,以洗涤并恢复其本来意义。”
我们习惯了只打量聚光灯下的人物,对焦点之外的往往视而不见。
读这书,我常觉得当下的时代竟然是极度匮乏“故事”的时代。没有故事,没有细节,嚣骚庞大,却也平浅支离。那时,果真是静,可静水流深的底下是兀自勃郁的惊人能量。书里这样的细节与故事还很多很多,他们构成了时代的“肌理”,质感绵密。且这肌理上自文革,下延及此后国中当代文学,不容小觑。
可我总不满足。当《今天》诞生的时候,我们并未多么看重它;如今虽声名流播,可时代变样了,我们也未必会看重它。
有名望和看重是两回事。
不过,能读到这些文字总是好的,不为其它,单是为了看看书里这群人的自甘边缘自履其道,亦是好的。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42:1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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