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我都無法忘記﹐《惡童日記》墾頁就告訴我們﹐兩童別井離鄉﹐來的時候﹐手抱著一本父親的大辭典。在最貼近心臟的位置﹐它有個位。手中書既是撫慰也是重擔﹐就像一件抬舉維艱的凶器一般沉重﹐但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因為手酸了﹐可由另一人抱它。意旨當你無法再犧牲下去﹐你總可以把它轉手他人。
大概上帝見著那老婦﹐說那人獨居不好﹐所以叫戰場發光發熱﹐為要把他們帶給她。他們來到外婆的家。這個沒有名姓的城市也還真有個盡頭。她家正正座落在與鄰國相接的邊疆旁邊﹐所以更宜以邊界定義所在﹐以非人流中心處。與邊緣如膠似漆﹐彷彿個將死的人﹐知道自己終有個去處﹐但無以名之。有這個世界盡頭的地勢還不夠﹐外婆家裡的熱鍋﹐沸騰無日無之﹐總有物事在熱煉裡無法超生﹐和外頭的戰火一樣。沸鍋本來只是童話故事裡驚險高潮的一剎﹐現在竟然成為每日生活的常態。這本是惡童與巫的happily ever after。人祭懸空﹐無限延期﹐是為童話的花絮後傳。
《惡》是書中之書﹐呈堂兩童自擬上學課程的習作簿﹐而且附送閱讀指南。兩童寫就此本筆記﹐像分享獵物屍肉的野獸﹐把他們的生活撕成一片片碎塊﹐並以標籤分配之﹐你寫「冬天」﹐我寫「屍堆」﹐諸如此類﹐然後書便寫成了。生活點滴可以一句道盡:「只要是我們兄弟兩人能做的事我們就去做。」兩童律己以嚴﹐只作客觀描述﹐不作情感記載。一字一句﹐需歷經自心拷問﹐筋疲力竭才能棲落於紙。《惡》的文字簡單如針﹐畢直銳利別無他﹐刺得人破與血流。
似乎他們在唯二教材《聖經》和辭典中﹐只傳承了舊約的公義和律法﹐因為新約的柔情和饒恕﹐在世間太難找到所指。但那世界並非全無良善﹐只不過因為「客觀寫作」的規條太嚴苛﹐使良善在寫作中統統變成潛台詞。而現實裡它雖倖存而來﹐已然變型﹐一切萬福的可能﹐全需要重新組合﹐才能讓死人臉上有一絲輕笑。泣聲作搖籃﹐辭典為磐石﹐放火是超渡﹐下毒是恩慈﹐輪姦是聖寵﹐排尿是浸禮﹐讀者必須自行越過平常語義的欄柵﹐才能保有這份救贖。
二人勞碌同得美好的果效﹐但肉身有二﹐惡念也成雙。作為遊離於界限間的小孩﹐兩童似乎總在敲問一種可能﹐有沒有可能﹐我們能夠作出一些不一樣的練習﹐例如痛楚﹐例如溫柔﹐例如不動﹐例如殘缺﹐例如冷洌。他們因為這種練習而存活下來﹐但他們卻偏偏在練習存活的不能。直到千錘百鍊﹐處飢餓處瞎聾他們都有了秘訣。
雅歌塔另一作《昨日》裡有一鳥兒也有練習﹐牠每每收翼下墮﹐卻總臨地而怯﹐因牠總無法愛上自己的死亡﹐牠只能如此對死亡作出不切實際的練習﹐但無法踰越那道死亡的「邊界」。兩童在這本書裡卻在問另一種可能:人子說失喪生命的必得著生命﹐不如﹐失喪別人的生命來得著自己的生命。因為別人就是我們。因為在這場戰鬥中我們的命運已經無法自彼此身上割離。他們玩味著死亡這重擔﹐它和書首的辭典、並父親的親﹐都重﹐於是兩童決定隨手轉交他人﹐因為沒有膀臂再值得為之發酸﹐於是兩童自己向書本道別﹐向寫作道別﹐向對方道別﹐筆記就隨之完結﹐因為把兩童緊繫一起的那本辭典已灰飛、煙滅。
能以至親的死亡﹐敲破彊域﹐如能這樣惡意綿綿﹐邊界又算得上甚麼﹐而此世又怎會有個盡頭。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但我今生今世﹐將不再﹐輕言我們。
(刊《上海時代報》24/3)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42:1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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