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是谁说的,契诃夫的众多贡献之一就是创造了一种人。
中产阶级知识分子。
医生对这个名词有着迷的爱好。咬牙切齿的优雅。默默无言的激情。乐此不疲的慵懒,心地善良的诽谤,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热的怨恨,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是我热爱契诃夫的原因。
同理奥兹。
我从来没有觉得哪本书如此贴近。贴近。近得要融化在我的表情之中。
我父母亲是中产。理科人才。对文学几乎没有兴趣,也不关心政治。没有大钱,但生活不窘迫。
三十岁之后,每十年,如果必要,可以换套房子(以前可以,以后不知道)。每个月,如果想,可以买件稍微贵一点的新衣服。每个星期,如果愿意,也可以下一两顿馆子。
他们都是家里老幺,虽然出生的时候碰见自然灾害,先天营养有点不足,但长成青年之后没有下乡,少吃了不少苦。父亲喜欢看关于知青的电视剧,母亲不喜欢。父亲晚上看知青,母亲很早就睡了。虽然此类电视都煽情,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哭过。
一般情况下,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开始打呼,但这时候如果关电视,他会马上坐起来发脾气,说我在看我在看。然后继续看。最终进入深层睡眠。
为什么会这样不得而知。就好像为什么世界是物质形成的不得而知和为什么我们是人的前提一定要是哺乳动物不得而知一样。
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谈论过文学形态政治情结思想倾向。我从来没有听见他们说过别人坏话和八卦。十多年(从我开始懂得谈话,并开始谈话算起)来,我没有总结过我们的谈资。本来以为会单一乏味,其实不然。
这是一件庞大而神奇的工作。
我们每天在饭桌前上演自然主义未来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
我们有许多不同的语言。喜欢彼此说话。我好讲老师八卦,父亲喜欢替我编纂伟大前程,母亲从不回忆小时候。只是有一次,大概是我十七岁的夏天,天气很热,晚饭的时候吃水煮牛肉。我们吃得很安静,母亲突然说:“我小时候有一条蓝颜色真丝裙子。那个时候一个星期不洗澡都不觉得难过。”
从此以后,每次吃水煮牛肉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句话。很奇怪。水煮牛肉和蓝色裙子。夏天。母亲。热。都是异常鲜艳的词。
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哭过。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22年没有哭过。
不可思议。
写到这里,我突然发现,我的爸爸,他已经是个孤儿了。
我22岁。读初中,进高中,上大学。每一次人生转折都和考试有关。以至于直到现在,周期性的,会做一些考试的梦。一道平面几何证明题,一到函数题,一道小学奥数思考题。做了一个晚上都做不完。那种感觉很真实,因为经常听见自己在梦里哭出声音来。
我自认是个比较勤奋的人,因为这样表面上看起来会比实际聪明一点。
教过我的数学老师都很喜欢我。因为笨但是会勤奋的做数学题。我对解答不出的数学题有咬牙切齿的热情,这种微妙的情感整整持续了十二个念头。直到如今,我还是承认我喜欢数学就好像喜欢一团触不到的混沌的未知气体;也承认喜欢那个长得像陈道明的数学老师是因为他衬衫上持续不退的香烟气。他总是在默默无声的演算完一道题之后,对我说:“这道题你上个(或者上上个)星期一(或者234567)问过我了……”。
我微笑。
“要长记性啊。”他说,“要长记性。”
然后微笑了。
我记得他说话时的口气。有点不耐烦有点生气但最终还是选择原谅了。
教过我的语文老师很怜惜我,因为我会乐此不疲的写些形容词丰富的伤感的纤细的周记。内容无所不包:虚构的恋爱,虚构的旅行,虚构的孤单。虚构的无所安置的寂寞。虚构的真诚。虚构的善良。虚构的不妥协。虚构的冷漠。他们看着我这样忧伤的长大心痛不已,害怕我会变成一颗浸泡在雨水中的小草。我还记得高中时候,语文老师留给我的评语:
“有个儿子出国,他父亲送了三句话给他:
1高兴就好。2不要在一朵花前停留太久。3给每一个帮助过你的人准备一份礼物。
老师将此抄下来送给你,好吗?”
她是一个慈祥的女人。从来都是微笑着。当我把兴趣从林夕歌词转移到峰仓和也,交了一篇最游记漫评做读书笔记的时候,她深思熟虑很久,找到我:“新学期开始了,还是要重温文学的旧梦。”她慎重的选择了说话的时机口气还有用词,生怕刺激我敏感易碎的神经。
他们都是那么善良而温和的人。我们从来没有彼此靠近过,却仍然好心的妄图温暖彼此的心灵。
“我们都陷入一场没完没了技艺不精基本上没有好结果的喜剧里。所以没有人不值得被宽恕。”奥兹说,
“因为。或许。
在错误中生活比在黑暗中生活要容易得多。”
我从来没有觉得哪本书如此贴近。贴近。近得要融化在我的表情之中。
你叩门,我就开门。你叫我。我就答应。
他的文字是音乐。
如此亲切又不是身份的站在我面前。从容得体得令人叹息。这让我想起美国天使里,我迷恋的那句台词。
儿子和远道而来的母亲不可避免的发生争吵。
儿子叹口气,说:
“妈妈,你知道吗,我又好像回到了盐湖城。
你带来了一片沙漠。”
妈妈,你带来了那一片巨大的包容一切的亘古无语的沙漠。
p.s.
给力荐是个人口味。
又p.s.
看奥兹之前看过巴别尔。生活是大粪,世界是妓院,人是骗子。巴别尔称自己喜欢莫泊桑。敖德萨故事里也满是梅里美一样跳动的鲜艳的桀骜不驯的旋律。然而最终,他知道什么更适合自己。
幽雅的野蛮。字斟句酌的废话。可供莎士比亚调笑的这一套永远是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割舍不下的经典。
“地下室”和“鸽子窝”,好像出生在爱与黑暗之前的孩子。彼此相异相同。可以依偎在一起取暖,彼此嘲笑彼此落没的体温,优雅的粗暴,矫情的忧伤,又轻而易举的彼此原谅了。
以此结束这史诗般但不戏剧性的生命。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41:2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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