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纸片儿》、《无处告别》到《与往事干杯》再到《私人生活》,陈染始终钟爱于容貌、气质、成长轨迹、心理历程都有十分相似的都市女性作为切入视角,“陈染作为一个女人书写现代都市女性的故事,而且她笔下的主人公大都是以青年女性为主,如果说陈染的作品仍是某种人物的假面舞会,那么她披挂的是一张几近透明的面具,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凝视,不是潜在欲望视域中的窥视;而是有自恋、有自审、有迷茫、有确认,固执顽强地起一个女人的天空,逃离男性话语无所不在的网罗;反思男性文化内在化的阴影,努力书写自己的真实、体验,同时通过对女性体验的书写、质疑性别次序、性别规范与道德原则”(戴锦华)。该如何理解这段话,接下来我们从个人写作采取的“身躯写作”入手,连结屡屡奏响的“恋父”情结曲来窥探陈染所说的“性别之战”。
陈染的作品从一开始便呈现出“一种直视自我、背对社会、人群的姿态”,永远都弥漫着压抑、自恋自闭、诗意、神秘、意识流化、精致的氛围。(当然,还流转着机智、诙谐),注重的是“每个个体都代表着全人类”的空间开发,表现人物理学心灵世界、情感和生命经验。很多时候我们告诉自己文学作品本身带有很大的虚构成份,作家与人物也许相去甚远,但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仍对作家与作品的联系进行乐此不疲的探究(并不原型说的合理性),毕竟确实有很多作家的创作与个人的经历有着十二分密切的联系,正如戴锦华教授所说的“对于陈染,童年时代的政治与社会背景,远不及父母间的婚变、破败的尼姑庵中的夏日,更为巨大、真切地横亘在她的人生之旅上”“ 我18岁的时候,由于家庭的变故,和我母亲住在一个废弃的寺庙里的四年多的生活,对我的一生有决定性的影响。也决定了我的世界观的基础。”(陈染)这大概就是陈染作品流露的泉眼:单亲家庭,破碎的童年,自怜自恋自卑又极自闭,与母亲亲密纠缠又矛盾百出,缺乏父爱温暖,患有“恋父”情结,平和的悲观主义者和怀疑论者。少女成长过程中“父亲角色”的缺席令陈染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描绘父亲场景。例如《与往事干杯》中肖 氵蒙 对中年医生的迷恋,《无处告别》中黛二对素不相识的气功师没由来的好感,《私人生活》倪拗拗与T老师纠缠不清的复杂关系。但这种恋父,并不是简单的角色填充,隐藏的背后该有明确的女性表达。在这一层面上,虽然陈染一再表达自己的“超性别”意识,她的性别写作意识与女性话语建构仍然非常鲜明。
男性失语。“我热爱父亲般的拥有足够的思想和能力‘覆盖’我的男人,这几乎是到目前为止我生命中一个最致命的缺残。我就是想要一个我爱恋的父亲!他拥有与我共通的关于人类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只是他主体上的不同性别的延伸,在他的性别停止的地方,我继续思考。”作者曾说过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无限的诗性、哲思和感悟,评论界也认为开辟女性话语的新空间是陈染、林白存在的最大意义。但是,在父亲们性别停止的地方,他们却无法获得与女性对话的准许,他们停滞了对人类普遍事物的思考而满足世界所提供符合男性中心的一切而质责相悖的存在。在《凡墙都是门》里,“恋父”已没有了《与往事干杯》中那般汹涌而平静得不起波澜,甚至陈染少了对男性的尖酸而用了温情脉脉的笔简单地勾勒了父亲的形象,即便如此作品大部分还是文中的“我”为叙事线索,穿插与雨若的简单对话。在父亲面前,又开始展现那种幽闭、自哀自怜、拒绝与世界对话的姿势,与父亲思路分歧百出: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这世界不应如此!我:难道还能是别的样子?不如此才奇怪呢!而更多的男性形象只是出现在女性口中,他们在陈染笔下丧失了发语的权利。相对而言,这些男性很多是属于负面形象,他们无法与女性进行话语的沟通,而是通常是***意义上的庸俗,比如《私人生活》的T老师便是一个典型。
女主人公自始自终作为主导,男性的形象十分模糊,对那些过往或正在迷恋的男性长者或权威者也处在断断续续的正面侧面描述中,与此相对,对女性形象则花费大量的笔墨浓妆淡抹,“在这里我承认,美化女人是我的爱好之一,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热衷于此。只要我的笔下一出现女人,我就要把将她们描绘成既美丽又有很好的气质,我无法放过她们。”(林白)这是对整个方向而言,陈染的某些作品也流露出对女性的失望。男性作为话语权威中心在这边有崩溃的趋势,陈染让他们处于“闭嘴”的状态。黛二小姐在受到气功师的实验后,恕不可遏,然而当她看到那张脸上对她充满了温情和愧疚,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打动她的脸,这段描写,从另一角度看,提供给我们的文本经验是一个沉默无语的男子,无力辩解。更为明显的是,在***表达中,女性一反失语被动的从属角色,而“反客为主”,无论是沉浸在想让T老师“让他由于能者多劳的肉体的欲望而痛苦,喜欢看见他备受折磨的样子”那种“魔鬼的快乐”中还是在与尹楠关系里的主导地位(尹楠严格上来讲不算“恋父”的一环)无不彰显出女性一反传统的独立的思想、情感与生活方式。
时空交错与隐藏,重现那些充满孤独与残缺的创伤情境。陈染的小说叙事圈套看起来往往显得有些随意和散漫,彩用的是电影常常需要使用的蒙太奇手法,其间的跳跃性幅度非常大。经常打破时间性和空间的限制。父亲场景的回忆,男性很经常隐藏在过去或过去的过去,现在这个时空坐标中,基本上不复存在。在《与往事干杯》里,肖 氵蒙 少女时代所遭遇的中年医生(有夫之妇)在成年后的岁月中只是行路中的匆匆过客相对基本上默默无语,令我们惊讶的是,文中根本无意提及这个男人的名字。在作者设置的男性退场的世界里,女性埋念纷杂热衷于幻想,有些神经兮兮地捕捉每一个瞬间的幻觉。构建一个个演绎着一个女人悲观离合的世外桃源或者说是乌托邦,这是文雅的提法,事实就是把自己逼到到一个无人的荒岛。这些幻想出来的理想之父最终都毁灭了,那些少年寄托的情感也随风越飘越淡,作品也回归到最初“彻骨的孤独”中去。童年那种残缺挥之不去的孤独与破碎感又回来了,不过,不同于少年的失落,这时候的感觉更为强烈,包括绝望与死亡。虽然陈染如此宣称“我始终对‘残缺’有一种深刻的迷恋。比如,刻意精心地制造不对称与不协调之感;悬置半空的不稳定的半音符或属七合弦,比起踏实的整音符或大三合弦,更容易吸引我的耳朵;冬天里冷清调敝的秃树比起夏日茂盛的浓荫更令我怦然心动……”,但不管是悬浮的合弦还是冬天的秃树,在这里所呈现的由于失望压抑所引起的拒绝与世界对话、极度缺乏安全感、认为“他人即陷阱”的封闭,不能说这是唯一但起码是重要的因素,不知作者本人是否意识到,当这种情感强烈时,“恋父”甚至为“弑父”所取代,这边已露出对“父亲们”离弃行为的不满。也许女人确实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对象,“一个女人的爱与恨可以同时开始”,陈染(作品经验)的恋父情结和弑父情结在作品尤其是早期的里反复地表现过,“当你认为可信赖和依恋的东西变得大大可疑的时候,一个成熟和孤独的女性的困境似乎就更加清晰可感了”(访谈录〈另一扇门的开启〉)。也许,我们可以将这看成一种重现的哀婉,在男权社会女性立场的夹缝几乎无援的间接表达。
弗吉尼亚•伍尔芙曾提及过:关于我们的母亲、祖母、曾祖母,又留下了一些什么印象呢?我们习以为常的文学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大多千篇一律,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或是多愁善感、娇柔无力,我们从来没有我们女人自己的准则,“我们的形象是由男性文学艺术家硬朗的笔划雕刻出来的简单化的女人形象”。陈染们将之前在某些女性作家(如王安忆、残雪)等那已经有所表现的反传统、反父权、反男性权威得到了进一步的清晰、成熟与发展。《私人生活》里的倪拗拗有段清醒的认识:我们对父亲们说‘是’,我们对生活说‘是’,再也没有比这个回答更为深刻的否定了。父亲这个原始的保护形象始终只能存在少女渴望父爱的想像中,更多现实,他充当着专权暴虐的工具,起着阻隔的反面作用。“父亲们/你挡住了我……即使/我已一百次长大成人/我的眼眸仍然无法迈过/你那阴影。”(《女巫与她的梦中之门》)在这边就不仅仅是对父亲简单爱恋的情结,而且可以看作是女性写作的一种自我立场,颠覆了传统文本中的女性形象。在这边,请不要误会,很多读者认为女性主义等同于女性解放(事实上是有所相关)所以认为所有的女性主义者总紧偏激、不可理喻、开放、莫名其妙之类的,陈染心目中的最理想的女性形象是《私人生活》里的禾寡妇,因为她“集中了女性所有的美好,智慧、自立、温馨、善解人意、母性……令人心碎”,这句话里隐含着太多的信息,所有的美好皆是非常传统观念里的概念,我们只能说,借助恋父情结,陈染们除了抒写自己的幼年时就潜藏的忧伤,还是女性自我经验的表达。
有人说,陈染抒写着女人眼中的女人,男人眼中的女人。陈染不断冲击男性大宏观的视度选择,充满对男性中心文化与性别歧视。这在陈染另一篇闹得沸沸扬扬的“谨给女人”的中篇小说《破开》。
世界要我们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
她们是躯壳,他们是头脑;她们是陪衬,他们是主干;她们是空洞的容器角落里的泥盆,他们是栋梁之树;她们的腿就是他们的腿,他们是驯马的骑手;他们把项链戴在她们的脖颈上,她们把自由和梦想系在他们的皮带上;她们像小鸟在他们的怀里衔草筑巢,他们把笼子套在她们的脚踝上;她们的力量是危险的信号,他们的力量是用来挡风的垣墙……
这部小说被看作当代中国女性主义的宣言书。这就不再是隐晦地表明立场,而是尖锐地对男性中心文化的质问。并且借殒楠的话:我们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有的男人总是把我们的性别挡在我们本人的前面,做出一种对女性貌似恭敬不违的样子,实际上这后面潜藏着把我们女人束之高阁、一边去凉快、不与之一般见识的险恶用心,一种掩埋得格外精心的性别敌视。这种来自先天或后天的敌意有时候被隐匿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性别之战是未来人类最大的争战。这是非常深刻的控诉,对“父亲”的依恋最终只能拥有一个破碎的结局,在这里我又开始作牵强的联想了。正是之前心里总在盼望盼望行进的道路上有个坚实的可以依靠的肩膀,等到找到自己所臆想的对象时,却是无比悲哀地发现,那个高大身躯的阴影紧紧压迫着自己、玩弄着自己,成为自己前进的一道巨大阻碍。
笔下形形***的女主人公都有着与外界交往的心理障碍,特别是益到后边对异性益为恐惧,严惩缺少对他人与生活的信任感,我们说她们“丧失了精神家园”,如果说女性意识体现在女主人公离开男权社会的钳制,独自隔绝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那那种孤寂、惘然的状该是持续还是寻找另一条出路。这种精神上长期飘泊无所依赖的人很容易转而对同性有着非同寻常的女性情谊。例如黛二与缪一、黛二与伊堕人、倪拗拗与禾寡妇也还可以包括与母亲的相依为命。“我对男人所产生的的病态的恐惧心理,使得我把天性中的亲密感倾投于女人。” 我总有种感觉,“恋父”只是一块跳板,陈染在重温完少女时代的懵懂之后带来了一个个具体女性的迅速成长,在过程中所受到的伤害与悲痛使她们把女性作为参照,所以后来者皆是智慧善良、不驯温暖的象征而且有时还带了点神秘,像《私人生活》的禾寡妇、《凡墙都是门》中的雨若、《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里的伊堕人还有《破开》里的殒楠等等。她们互相支持、互相安慰、心心相印,这与总是作为伤害压迫者的男性(尤其是父辈)是截然相反,自觉的女性立场越来越鲜明。那段预言式的宣言:你们要齐心协力,对付这个世界像姐妹一样亲密,象嘴唇和牙齿,头发与梳子,象鞋子与脚,枪膛与子弹。因为只有女人最懂女人,最怜惜女人。“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世界,是父亲们的世界、是男性手中玩转的世界,在这里,之前的“恋父”轰然倒埸,直接所呈现的毁灭过程是对男性独尊的解构。然而,女性情谊是否带来了终极的欣慰与宁静,这是个另外的大话题,在此不宜展开。
之前已经稍微提及“私语写作”的手法是来源于西方女性主义所提倡的“身躯写作”,西苏在《美杜莎的美声》里大声疾呼:写吧!写作属于你的,你是属于女的,你的身体属于你,接受它吧。这种表达原本并不局限于生理性的感受,在中国有所变形了。陈染则开拓打上陈染记号的诗意、大胆而不失典雅的躯体描写道路。“黑夜里天国的阳光照射在她树叶一般轻柔的身体,她在海洋上飘荡,她变成一条美丽的白鱼,潮涌而来的海水抚弄着她的面颊,撞击着她的肌肤,她浸泡在默认的阳光里。黑暗中,她把一种不曾命名过的感觉吸进体内,从此便有了一种东西不再朦睡。”“一只小鸟在她体内鸣叫,叫来许许多多阳光,那光和她的灵魂一起在小鸟的嘴里鸣叫。”没有给人不堪、恶俗的感觉,原本难以启齿的空间得到了精致、优雅的表达。有评论认为,这种表达是对被男性话语所垄断的文学领域的不满,认为私人化的叙事与男性惯用的历史化的宏大叙事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这应该是有道理的,强调的是“女性写作在历史中的无可替代性,和其中潜在的错综复杂、被以往历史和文化遮蔽的那些历史和文化内涵。”(董之林)女性写作与女性写作的话语在经历几位女前辈在陈染、林白等人手中终于蔚成风,它提供我们缺失的某一部分经验,提供、补充、开拓了原有的阅读视觉经验。所以我们说“躯体写作”(在这边,得和后来的“宝贝们”有所区别)是武器,最初的“恋父”情结应该说既有对一个庞大精神系统的渴望也有对男性躯体的欲望,然而一路走来,陈染转向了对女性精神、躯体的探索与确认。书写女性个人经验过程里,是也是对女性意识、延伸潜在的内在世界的探索,这就是所谓的女性主义女性立场。
陈染推祟“伟大的脑子是半雌半雄的”,也在《破开》挑明:我们决不标榜任何“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的招牌,我们追求真正的性别平等,超性别意识,渴望打破源远流长的纯粹由男人为这个世界建构起来的一统天下的生活、文化以及艺术的规范和准则。她们力图建立一个异性男性社会的审美与观念世界,但是总体上来讲陈染带着“天生的性别意识”,在“双性和谐”或是“双性对抗”,她应该说更倾向后者,常常是不合作、拒绝的姿态。从“恋父”转移到此看似有些牵强,其实不然。由恋到弑,每一次原先坚毅、温情的父亲形象的淡薄与缩减,都是女性意识的每一次延伸。
“你(陈染)用敏锐的深挚的角觉和探幽索微的目光,直抵生活及人性的内核,令人猝不及防、怦然心动又感怀深思。”“我试图深入地表现现代人精神和情感的困境,并想寻求一种出路,还有从我一出生就已经伴随而来的性别意识,这些思想始终缠绕着我。”这些哲思性的探索,就有点似奏响了超越女性进行人类普遍意义领域的进行曲。
“ 当我的脚步声像一只绝望的黑鸟栖落在某一处陌生的土地上时”,陈染在一段孤独的旅程中独自行走,背着少年时代便担负的不可言说的情感与沧桑的包囊。当我们经历潮起潮落后,偶尔一天翻开她的书,摆一个同样孤独的姿势,我想,这便是陈染的全部意义。
“我的新鲜的思想便会同墨蓝色的月光一群群升起”,愿她在旅程中永不会原地踏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39:5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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