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在浅水湾附近的断桥边散步,那是傍晚,说起来地老天荒,两人都不讳言此刻彼此没有真心,希望辽远辽远的将来,也许会有的吧。一定是要现实生活都全部毁损了,才能有原始朴素的情感。否则,都是装扮。这大约就是遗少们的期盼。在他们的世界里,规矩和遗迹实在是太多,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情爱的经典描述,似乎并没有生动可感的真情流露。就像京剧里男子假扮的女子,到处都是女色的婉妙,却都只是套路——是闺秀中的闺秀,***中的***,由不得你不按着那套路来搬演。
但又有天地初开的诧异和不遵守。譬如《金锁记》里七巧的不懂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因为不懂得所以能够不遵守。又有《连环套》里霓喜的泼辣和刺激,撩拨和调情都来得直接甚而幼稚,被有规矩的人看在眼里,就不上得台面了,但是还是新鲜而有生命力。
所以张爱玲的小说有着真正的***感,虽然并不直接描摹性,至少不多。范柳原要白流苏裸着身子在热带雨林里奔跑,想看看她本性里的可爱之处,却是不可能的。对于白流苏这样的闺秀,脱离了樊笼她就一无可施展的余地。就连《留情》里的淳于敦凤,臃肿的肉身、贤淑的派头之上若隐若现的魅力无非是那略带苍老的嗔骂,那是从老姨太太们处耳濡目染来的“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娇媚”。
《小团圆》不知毁掉了多少人心目中的华美和气派,也满足了我这样人对当年深闺中的***氛围的好奇。九莉当初说,蕊秋“不过是要人喜欢她”,后来却知道她打胎的次数也很不少。九莉当初以为楚娣与绪哥哥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后来却知道两人床帏之间也各怀鬼胎。但她毕竟是“初开天地”的眼睛,看到的都是不合式,不妥当,不应该。在她看来什么都是新鲜,所以有《琉璃瓦》中郑川嫦的不知命——在那个世界里,知命是最要紧的本领,否则活不下去。蕊秋这样的美妇人是早早就知命的,她的出走欧洲不过是耍了一回活宝,不过是扮演家家都要有的一个不规矩的妇人。而她的老无所依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唯一的例外是九莉,也就是张爱玲她自己。她要扮演一个例外。但这也是她的本分。
遗老的家庭里无一例外都要有一个早慧的孩子来背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都要有一个不本分的后代要卧薪尝胆发奋图强,只是这一次角色给了她,不是九林。怪只怪她聪明敏感,怪只怪她在自家里也演一出寄人篱下,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与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二婶要是不大高兴也还不要紧。
‘想好了没有?’
‘喜欢三姑。’
楚娣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蕊秋显然不高兴的样子。
早几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金镑,一块银洋。‘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老金黄色的小金饼非常可爱,比雪亮的新洋钱更好玩。她知道大小与贵贱没关系,可爱也不能作准。思想像个大石轮一样推不动。苦思了半天说:‘要洋钱。’”
《小团圆》里这样的片段多了,难免显焕家世的嫌疑。自然,老派人家有他们的规矩,规矩大得超过凡人的经验。但并不超过凡人的想象空间和知识领域。在舞台上展演的情节若是太高于经验世界,也是不行的,幸亏《小团圆》的多场色香味俱全的床戏是在《色•戒》的人体体操之后登场,否则还不知道要吓着多少人。她当初也是充分暗示了的,《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说中国人自有许多狎情小说和春宫图片作性启蒙,不比外国清教徒们的幼稚无知,饶是她这样的有家学渊源,饶是她偷读了父亲多少的色情小报,还是要栽到一个乡下才子的手里。邵之雍的来历在《小团圆》里点破不多,只是乡下有老婆这一层透露了他的性经验起点之远,还有秦淮河的歌女做妾——那是近于雏妓的吧。
但她终究还是怀了一层理想化的企望。《我看苏青》里 “对于苏青的穿着打扮,从前我常常有许多意见,现在我能够懂得她的观点了。对于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苏青的作风里极少‘玩味人间’的成分。”而于她自己,一件考究衣服不仅仅是一件考究衣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不仅仅是吸引,她要“玩味人间”,也就是说,既要吸引那想吸引的人,要有才女的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又要不模仿还自然就具备比长三堂子那一路还要高明的“娇媚”。不妨把这个符号化的理想,看作是一个过气阶层想要脱胎换骨、混入新体系的野心。
她母亲那一代的美妇人,是缠了小脚却要遮掩,是白流苏那样“娇小长不大的身躯,白磁般的皮肤永远萌芽似的乳”,有着孟烟鹂似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是外国人眼里不折不扣的中国风格,神秘而脆弱。要说那种风格不美,也是不对的,但到了张爱玲却不愿仅在于此。《鸿鸾禧》里的邱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娄家姐妹则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十分刻薄而贴切,但别忘记这剧情之外还有一个自认为既传承古典端丽、又习得现代健美的作者本人在——她这时候还没被迫抛弃自己的立脚点,尚没有写《华丽缘》时凄惨的自知之明。这时候的她自忖接纳了西洋化的教育、殖民地的文化、混血儿的爱情观,她还有资本希图做一支红玫瑰,所以虽有一双看透三亲六戚隐私的毒眼,却仍把邵之雍那句“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当作了爱情和勇气的宣言。
也未必不是爱情和勇气的宣言。张迷恨胡兰成的不守夫道,不惜一相情愿地主动忽略:世界上其实并没有所谓夫道,正如也没有什么妇道一样。恨礼教的人,集中呼吁要解放妇女,却隐藏了要拘锁男性的潜台词。其实,在我个人是喜欢胡兰成的,他自称永结无情契是勇敢和坦白。且不论是乱世,本来人和人相知相交就只是彼此陪伴走一段路罢了。只要有足够的现实感,谁和谁也不可能刎颈相交。真要是那样了,不过是把爱情当成了事业——简直不仅是事业,而是成了霸业,一定要舍生取义,上演一出宏大的英雄叙事。有那么夸张吗?我当然愿意相信,世界上有永远坚贞的爱情,也同意人应当追求这样的爱情——不仅是爱情,做人就应当言而有信,忠贞不渝,只是不能强求。而且一定要对等。
但她要的爱情不是那样。她是既要有两人平起平坐地相看两不厌,像传说中的天长地久,又要能够自谋其食、独立社交,甚至要还母亲供养费,同时千娇百媚的狐狸精状态也不放弃——要有爱一个人爱到向他要零用钱的依赖和娇怯。真是传统、现代两不误,怎么可能实现得了。要实现也是一瞬间的事情,所谓天上一日,地下十年。胡兰成是这等能实现美梦的人,且看他把爱情说得那样花枝招展,只是这样的爱情过不得日子。
张爱玲也不是过日子的人。她是背负了太多的使命的人,当然也没谁说她就是这一族人,这一代人里应当代言的谁,只是她一生下来就习得了唱念做打的功架,遇事就没办法不拿出来耍弄一番。就像胡兰成也是自我暗示了乡村知识分子、落魄才子外加游龙戏凤的命,不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摆脱不了。也没见到谁能摆脱自己的命。人大约都是有预感的吧,就像希腊神话一样。张爱玲小说里的男子多是负心薄幸,她能理解到的局限就是她遭遇的极限。胡兰成也不是一世的处处留情,只是要等他遇到降服他的那一道金符。而他却是张爱玲命中注定的那一道。就好象世纪末的冰川来临前,总有那么点回暖,她所属的一代遗老遗少们,有得一个她来在孤岛里风光显赫,把一阶层命运残余的灰烬也拿来燃烧一遍,还耀眼引人注目多年——也该知足了。而于她个人,过后的半辈子靠这点回忆里的余温(不管真假,她也梦过多少遍),再延续些时间。梦里得到了团圆,把一生的甜蜜痛楚都拿来数落一遍,就此解脱了。可是,是梦,就不能实现。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35:4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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