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尼尔文集（全六册）《去死的漫漫长路》

《长日入夜行》。

《长昼的安魂曲》。

《长夜漫漫路迢迢》。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以上都是尤金•奥尼尔笔下名剧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的中文译名。我喜欢的是最后也是最长的那一个，它牵引着我进入了这出奥尼尔六十几年前写下的四幕剧中，渐渐看至“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几个时代过去了，这种深深地植根于家庭中的痛苦丝毫都没有消解，剧中人的状态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曾经历或者正在其中苦苦挣扎，却始终不能破雾而出。

奥尼尔为写这部剧作耗尽了心力，这根本就不是一次艺术创作，而是一次押上了整个生命的回忆之战。他一把一把揭开伴随自己一生的伤疤，把不幸家庭的隐秘***裸地和盘托出，每句台词都像一发伤心的子弹射入他的身体。这样做的后果是他每天“面容憔悴，有时还泪流汩汩，两眼哭得通红，看上去比早上走进书房那人要老上十岁。”

詹姆斯•罗宾森在《尤金•奥尼尔和东方思想》一书中对于此剧中人物所持的“避世”思想与奥尼尔的东方情结做了极为详尽的叙述，而且此剧正是奥尼尔在隐遁许久，从东方游历归来后在旧金山那所以《道德经》之意命名的“大道别墅”中所作。罗宾森的论述颇有道理，剧中人也常常自言“认命”、“不必在乎”，但事实上，在我眼中，这一切虽然寄托了奥尼尔一些艺术上的甚至更深层面的诉求，但并非有意为之。

奥尼尔几乎是自呓般地完成了这部旷世名剧后陷入了一个难题：如果即时发表，在给世人带来震撼的同时必然也会给对他自己和家庭产生毁灭性的打击，他无法想像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于是只得把稿子交“兰登书屋”封存，并言名在自己过世后二十五年才能发表。

这样做都是因为这部戏的本身内容完全拷贝了奥尼尔的家史。他并非不愿意在剧中给出一个解决、提供一点办法、透露一丝光明，而是他创作的一切目的和动力就是他背负的这段“真”——真实情况如此，你要他如何不“消极”，如何不绝望，如何不手捧回忆战战兢兢？

全剧的主角只有四人。

他的父亲，第一代爱尔兰移民，在戏剧界打拼数年，为了金钱从莎翁剧名角转至通俗剧主演，晚年纠缠于房地产交易，吝啬无比。

他的母亲年轻貌美时冲动地嫁给了戏子父亲，从大家闺秀转变成流浪在肮脏旅馆里的演员跟班，为治产后疾病又染上毒瘾，精神分裂，怨毒丈夫极深。

他的哥哥是个游荡公子哥儿，日日流连酒场妓馆，极觉得一切都是家庭所害。

而他本人本是极有天分的文学青年，却因染上肺痨重疾被学校退学，而吝啬的父亲又不肯花大价钱为极医治，深陷于苦闷之中。

整场剧都发生在一日的晨昏变幻之间。开始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每个家庭都在经历的清晨，那些深刻蚀骨的矛盾仿佛一个谁也不能也不敢触碰的禁忌区域，每个人都在玩着藏身于雾中的游戏。然而随着一次次摩擦丛生的对话，这些矛盾一个个显现出来，剧中人一步步陷入无望的漫长黑夜，旁观者也跟着冷汗涔涔，在内心深处为一些似曾相识的景象忏悔不已。

母亲玛丽说：“过去就是现在，对不对？”这句话把他们带入了一个死循环。

无论他们做出什么努力，或者留下多少荒唐，都不能阻止从昼到夜的变化，也不能阻止自己和家庭成员的渐渐衰老。他们每天面临着各自不同的烦恼，而家庭不但无法成为慰藉，反倒成为了泥潭中的搅拌机，每个人都沾染上其他人的痛苦后渐渐沉沦。而这种状态每天都在反复反复反复，死前的余生被一丝一丝抽尽，就像白昼被黑夜吞噬的过程一样漫长而煎熬。

这是奥尼尔无法解决的状态，也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而又无法挣脱的状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多么朴素的话，多么绝望的真理。

所以他竭尽全力撕掉一切虚伪写完这出戏并不是在寻求一种解脱或者寻找一个解决，他是用自己对痛苦的“真”的叙述换取世人一种稍微醒悟的状态。从这段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能读的到一种宽恕的心情，他并不怨恨这段苦痛的经历和这段经历的缔造者们，他也并不相信所有的家庭都如此混乱而冰冷。他完成这出戏并不能救赎他自己的过去，但却能切实影响到许多濒临险境的未来。

面对这样一出真诚的杰作该怎么办？

奥尼尔的做法是把它封存到至少自己死后二十五年。这是个妥协，也是个聪明的做法。四分之一世纪过去，许多人已经灰飞烟灭，许多事情刚刚盖棺定论，它的公诸于世既不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困扰，也不至于因为与世隔绝的太久而被彻底遗忘。

而他遗孀的做法却是在他死后三年就把这出戏交给瑞典皇家剧院演出以表示对瑞典皇家文学院颁发诺贝尔文学奖给其亡夫的感谢，真不知整个瑞典是不是要反过来感谢这位夫人。其实除了已经泉下无知的奥尼尔，所有观赏到这出戏上演的人和读到剧本的人都该感谢她，她的这一“伟大行为”把散场后的巨大沉默整整提前了二十三年。

首演后走出剧场的人——包括那些“见多识广”的瑞典皇室成员——都默不作声，所有人都陷入这出伟大戏剧带来的沉寂之中。他们在思考着平时无暇去深究的一些东西，而恰恰是这些根本的东西左右着人生。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虽然托尔斯泰的这句经典已经被用滥掉，但是我竟找不到一句更合适的名言套用在此处。

家庭永远是个最脆弱的归宿地，你不得不依附它，又总是做着破坏它的事情。我们在奔赴黄泉的路上都经历着这样漫长的旅程。但我们仍然是幸运的，因为大部分时间里，困扰我们的只是成长、贫穷或者性格这些东西，而不是奥尼尔所必须面对的与生俱来的黑夜。

明白了这一切，就可以向他和他的真诚致以最高的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