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的团长我的团》(下简称《团长》)带给读者的到底是希望还是绝望。我说,是用彻底的绝望来超越绝望,最后留下的近乎希望。
一 生活的荒诞与困境
兰晓龙说过“我在中戏上学时就特别能理解荒诞派。我是一个标准的认为生活都是荒诞的人,但也正因如此,我活得比较开通。生活本来就是个困境,我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他的关于生活的荒诞性和困境的说法,在作品中时刻有所体现。就从《团长》下卷中冲上南天门的段落中随意撷取两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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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兵狞笑着把炸药包扔进了那一甬道的火焰。那个兵:“要炸啦!要炸啦!”他提醒我们倒是提醒得好,可那截岔道就在他脑袋上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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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机枪爆响,那是坑道里用沙袋匆忙垒的一个工事,冲在前排的三个人一头栽倒,迷龙站在他们中间,莫名其妙,可还站着,一发子弹甚至是打中了他缚在背上的马克沁,造就的一发跳弹直接命中他身边副射手的侧颅一可他他妈的就还是完好无损地站着。
我们的出生并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我们的死亡也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剩下中间的几十年,自己所能控制的也极少。我们不信鬼神,所以不能说冥冥之中有天意。可是,该你死的时候你会被自己炸塔的坑道莫名其妙的砸死,不该你死的时候你站在机枪的扫射下安然无恙。正如庄子所说的“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随时可能被命运击中,但是又无从逃避。这是一种绝望,怎能不绝望。
但是他也说“生活本身就是困境,所以也没有什么困境,自己想开了就是那么回事。”这是一个辩证的逻辑,用困境超越了困境,用彻底绝望超越绝望,得来了一种近于希望的东西。
兰晓龙所体会的和他所想表达到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希望的。就像他不希望《士兵突击》被视为中国版的《阿甘正传》。《阿甘正传》体现是美国精神,是更加纯粹的乐观和希望。但是兰晓龙想表达的东西显然与此有所不同。
二 兰晓龙逻辑的悲剧性
《团长》是一个悲剧。但兰晓龙不是为了写悲剧而写悲剧。他说过他不会故意把人物写死,而是脑子里的故事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然后才来安排人物活着和死的样子。所以,这种悲剧性源于他的世界观。
如果《团长》里的世界是一个真正的世界。那么兰晓龙的世界观和逻辑就是《团长》世界里自然与社会的运行法则。兰晓龙就是这个世界中人物看不见的“上帝”。小蚂蚁,阿译,虞啸卿等人都与命运做过抗争,但是在“上帝”的视角中,这种抗争是注定有个悲剧性结局的。龙文章作为一个现实中难以存在的人物依然无法摆脱现实的逻辑。他有再大的本领能给炮灰们换来的也不过是再做一次炮灰的权利。
最后的最后,虞啸卿选择了另一种妥协的生活方式,没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如果要指责只能指责人在命运面前的渺小。他并没有背叛什么,他只是被命运和逻辑扼杀了,与死去的人一样。不辣一直带着很多很多的手榴弹来保护自己的性命,但是其实唯有才他对生死一直保有一种超然的态度。最后他的远去,让人笑中含泪,泪中含笑。唯有孟烦了活到了最后,在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所以他该是带着希望的,但是这种希望是一种超越绝望后才到来的希望。
三 理想主义者孟烦了的悖论
孟烦了作为《团长》的线索人物,兰晓龙自认在本作中最喜欢的人物,他是承载了兰晓龙终极的价值观的。他是绝望的,同时他的绝望又来源于他最深切的希望。
绝望和希望,看似一个悖论,但是在幻灭后的理想主义者身上却能得到辩证的统一。
孟烦了本质上是并不适合当兵的。用凯尔西性格类型的归类来看,是个理想主义者:讲究伦理,暴躁,富于灵感、擅长空谈、敏感和友善。
(别怀疑,孟烦了的本性应该是友善的。遮蔽住他本性的是战争带来的伤害和异化。)
有的理论中也把这类人称为完美主义者。
而适合当兵的是什么样的人?一般来说应该是服从命令的,实干的,机械性的,逻辑性的,执行力强的。
(这里说的是兵,将和帅还需要另外讨论。)
所以,孟烦了本质上是不适合当兵的,就像我认为兰晓龙本质上也是不适合进军队的一样。
孟烦了,阿译和小书虫原本是一类人。
当孟烦了和阿译第一次看见搬运这图书馆和工厂的小蚂蚁时:“我和阿译好像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有人喜欢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我就希望从来没有过影子。”
孟烦了曾厌恶小蚂蚁,因为他厌恶过去的自己,厌恶自己曾有的希望。他觉得自己曾经的理想和壮怀激烈很傻,就像眼前的小蚂蚁很傻。他一直在怀疑和否定小蚂蚁,其实怀疑和否定的是他自己。
直到后来小蚂蚁真的渡过了怒江,参加了游击队,还要做排头兵时,孟烦了才渐渐敢于承认早就被他抛弃冷却的理想和壮怀激烈有时候也还是有点儿意义的。
其实这个世界是属于迷龙,不辣,蛇屁股,唐基这样的人的(虞啸卿都不在此列),他们在这个世界生活,工作,享受。孟烦了,阿译,小蚂蚁这样的人不过来临时走一遭而已,在后者的眼里,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区别只是在于有的人想的是改造这个世界,有的人则想要拯救它。
孟烦了是想要拯救世界的那一类。他也曾以国家的兴亡为己任,满怀悲天悯人的情怀,才从书桌走到了战场。如果想的是改造世界,他可能就不必如此痛苦。
而虞啸卿似乎属于想改造世界的那一类。
但是现实无情的打击了他。
理想主义者当无法识别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意义、没有成长感,或无法向求助的人提供帮助时,心理上容易产生压力和恐慌感;当压力过大或压力长期得不到疏导时,可能变得拙于表达,非常怀疑自己和他人的能力,甚至回避他人和外界环境。
当现实与理想的差距过大时,理想主义者往往会受幻灭感所驱走向虚无主义典型的或如拜伦一样玩世不恭或如贾宝玉一样看破红尘。
孟烦了的父亲是一种幻灭后逃遁的例子,孟烦了是另一种。
孟烦了用永不言信和杜绝热情,做他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用绝望包裹住希望,骗别人自己是真的没有希望,骗来骗去连自己都以为是真的。
其实,恰恰是这种人心中的希望还没有和荒诞而又具悲剧性的世界相妥协。如果能够用绝望超越绝望,这种希望才是未来的火种。因为这种希望已经经历了绝望的洗礼,在浴火重生中得到了涅槃。
四 存在主义者的解决办法
在遇见龙文章之前,甚至于直到小说将近尾声孟烦了回到禅达家中之前。孟烦了很长时间都在和这个世界比谁更烂,更冷漠,更无聊。他谁也不信,他连不信都不信。他因为追求自由而不得,而变得极端散漫。因为追求正义而不得,而变得主张什么也不要做。他甚至想要割断自己和父母家庭之间的联系,而且他肯定也会笃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这类迷龙们眼中的歪理邪说。
这个阶段的孟烦了在“形”上很像同样是幻灭了后的理想主义者的庄子。
如果用下面两句孟烦了自我评价性质的话语来评庄子,恐怕也一样的贴切。
“永不言信和杜绝热情,是他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其实他是这时代为数不多反应奇快甚至过快的人类之一。”
“这样一个互相狠咬的世界让他很想尖酸和刻薄。他很难忍他的刻薄,那玩意儿总像疖子一样冒头。”
反过来,用“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这样的判词来描述拧巴的孟烦了倒也一样的妥贴。
但这也只是形似,孟烦了无法真正的达到出世,所以也就得不到庄子式的解脱。
对于孟烦了的悖论,最后兰晓龙是如何解决的呢?
兰晓龙曾说过自己相信加缪的存在主义。而他最欣赏的两部电影是《肖申克的救赎》和《楚门的世界》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在哲学上的偏好。兰晓龙似乎把生活看做了一场西西弗斯的神话。“生活本身就是困境,所以也没有什么困境,自己想开了就是那么回事。”这或许就是兰晓龙的解决方式——抛弃所有无妄的希望,彻底绝望。而就像在军队中生活的兰晓龙反而得到了心灵上极大的自由一样。只有当我们彻底绝望之后,才能得到超越绝望的希望。
知道了生死的无常,生活的荒诞,这是一种绝望。但正因为绝望,方能不畏惧死亡。就像不辣面对死亡嘻嘻哈哈的态度,“一生死”“齐彭觞”。
知道了命运的强大,人力的渺小,这是一种绝望。但正是因为绝望,方能不再怨恨,全部释怀。就像最后的最后,孟烦了渐渐的原谅了所有的人,原谅了整个世界。原本那个不会微笑的孟烦了最后甚至绽开了笑意。
认识到生活本身的悲剧性,这是一种绝望。但正是因为绝望,方能承认现实,然后用乐观的态度对待悲剧的现实。这也正和兰晓龙所谓的“乐观的悲观主义者”的说法不谋而合。
他们释然了,因为他们绝望了,不在把无妄的东西当做希望。但是也正是这种彻底的绝望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用彻底的绝望来超越绝望,最后留下的近乎希望。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32:3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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