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特别的,一如死亡。
每个人都会遭遇失去。我们如今似乎生活在一个失去多于拥有的时代(这只是我的错觉吗)。奥尔罕•帕慕克的新作《纯真博物馆》,写一个人将已逝初恋情人摸过的所有物品都收集起来,建成一座爱情博物馆的故事。乔纳森•萨弗兰•弗尔(Jonathan Safran Foer)的处女作《真相大白》(Everything is Illuminated),讲一个美国犹太人乔纳森收集家族记忆的故事:从照片、卡片、假牙,甚至是一撮泥土——这些都被他放在一个个独立的袋子里,裱在墙上——一直到一个在二战时从纳粹手中救了他祖父的乌克兰女人。张爱玲在自己遗作《小团圆》里声称,“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迴,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还有诗人魏尔伦的母亲——“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她柔肠寸断。这时,处于古怪的反应,或许是为了帮助她忍受忧伤,她决定保留小胎儿。她将胎儿放在一个装满酒精的短颈大口瓶里,放在家中的一个地方……兴许她想把这个玻璃瓶当作流产的孩子的坟墓。不过,一般人会小心翼翼地隐藏引起伤心的事物,以便最终摆脱伤心。玻璃瓶的透明会给她的想像提供一个地方,容纳持久的、源源不断的、特别是无法弥合的怀念。”(娜塔莉•考夫曼《母亲,我的千思百虑》)
不用再举更多的例子,因为太多了。人们总是试图拥有一切,但让他们真正刻骨铭心的却是失去。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怀旧当然不是罪。可如何“怀”呢?是把失去之物生生切割出去,还是让其牢牢嵌入当下,比如建个博物馆,封进塑料袋里,写本书,还是装进玻璃瓶,用酒精泡上?“一般人会小心翼翼地隐藏引起伤心的事物,以便最终摆脱伤心。玻璃瓶的透明会给她的想像提供一个地方,容纳持久的、源源不断的、特别是无法弥合的怀念”,可以说,约翰•康诺利的《失物之书》就是这么一个玻璃瓶,或者说,对故事中遭受丧母之痛的小孩戴维来说,童话就是这么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能给他的想像提供一个地方,容纳持久的、源源不断的、特别是无法弥合的怀念。
我不愿抽象地去复述一个人的失去之痛,一个人的痛彻心扉对旁人来说也许永远只是轻描淡写。我们只能看见我们看得见的,感受我们感受得到的。在面对失去之痛时,我们能看得到的就是种种怀念仪式。这种仪式越反常、越华丽、越不可思议,我们就知道他的痛苦越深。小说中就是这样:
从前——故事都这么开头——有一个孩子,他失去了妈妈。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失去她了。夺去她生命的疾病,那个偷偷摸摸的坏东西,在身体里面逐渐侵蚀她,慢慢耗掉她体内的光,所以在弥留的每一天里,她眼里的光越来越黯淡,皮肤越来越苍白了。
当她这么一丁点一丁点被偷走的时候,男孩渐渐害怕了,怕最终失去整个的她。他想要她留下。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他爱爸爸,但说实在的,他更爱妈妈。一想到生活里没有妈妈,他就觉得难受极了。
这个叫戴维的男孩,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好让他的妈妈活下来。他祈祷。他尽量表现好一点,那样她就不用为他犯的错而受到惩罚。他在家里走动的时候,尽量静悄悄的,跟玩具兵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也把嗓门压到最低。他发明了一套程序,因为他相信,妈妈的命运和他的行为联系在一起。起床的时候,他总会让左脚先落地,然后才是右脚。刷牙的时候,他总是数到二十,数完马上停止。浴室里的龙头和门上的把手,他都是接触一定的次数:单数糟,双数好,二,四,八特别棒,不过他对六不感兴趣,因为六是三的两倍,三是十三的个位数,而十三实在很差劲。
要是他脑袋撞在什么东西上,他就再撞一下好保持双数,有时他的脑袋瓜儿像是在墙上弹了几下,闹得他数不清了,有时因为头发违背他的意愿,掠了下儿墙,他就不得不撞了一下又一下,撞到脑壳发疼、头晕恶心为止。整整一年,也就是在妈妈病情最严重的日子里,从早上在卧室或厨房的第一件事,到晚上的最后一件事,他都遵守着不变的程序:一小本格林童话选,一本折了角的漫画杂志《磁铁》,书漂漂亮亮放在杂志正中间,晚上就一块儿整齐放在他卧室地毯的一角,早上就放在他最喜欢的厨房板凳上。就这样,戴维为使妈妈活下来贡献着他的力量。
这是我们在《失物之书》开头读到的。但是——这不够,尽管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已是不易——因为,妈妈还是死了,就像“现实”这个怪物通常干的那样。死亡无可抵挡:
即使那些不停不休重复着的程序,也不能够使她活下来。他后来一直在想,是不是哪个程序出错了,或者那天早上他数错了什么,或者他应该加上一个什么动作,兴许能够使状况有所改变。现在都没用了。她走了。他应该呆在家里的。上学去的时候,他总是很担心,因为如果他离开妈妈,就无法掌握她是不是能活着。那些程序在学校不管用,因为很难执行,学校有学校的纪律和程序。戴维尝试过用学校的程序来代替,可是它们究竟不同。现在,妈妈为此付出了代价。直到这会儿,戴维才哭了起来。他为自己的失误感到羞愧。
显然,面对死亡和失去的强大,必须创造一个更为强劲的程序或者说仪式,一个强大到能让现实俯首帖耳的奇迹。就像上帝说的,要有光,于是光就有了。在最强大最固执的想像和幻想面前,世界诞生了!
在这个新生的幻想世界里,人类文明物同时也是热兵器——坠毁的战机、歇火的坦克陷入了时间的停滞中,成为未来的遗物古迹。这里只有守林人、狼人、侏儒、女妖、矮人、鹿女、女猎手、骑士、精灵、兽、女巫、国王……这是纯粹属于一个孩子的华丽冒险。冒险的唯一目的,是找回失去的。
在康诺利讲述的这个故事里,回荡着许多童话的回声:有《爱丽斯漫游奇境记》的怪异,有《小王子》的忧郁,有《绿野仙踪》的历险和“回家”主题,有巴塞尔姆式的对《白雪公主》的调侃和“死亡之吻”,有同性恋版的《罗兰之歌》……当然,还有最主要的,是对《海的女儿》的回应。小人鱼在失去王子时没有杀掉他以重新拥有自己,安徒生把这个过程视为一种童话的当然,至少对小人鱼来说是如此。但在利己欲望如此强势的当代,康诺利却不得不花三百多页的篇幅来讲这个战胜心魔的过程。
拥有与失去,是《失物之书》的主题。拥有与失去,并不纯然是个人的事。你完全可以让别人失去来让自己拥有。只不过这时候,那个扭曲人、骗术精灵、心魔,或者摩菲斯特——你叫什么都可以,就会来找你了。它要和你做笔肮脏的交易,这笔交易很划算,你只不过是叛卖别人以换得自己想要的,而且这个“别人”还正是你想除掉的那个人,何乐而不为?出卖灵魂一向都很容易,不是的吗?
小男孩戴维用自己在奇境中的冒险,回答了这个问题。显然,正义感并不是某种必然,也不是来自于“精神顿悟”,而是来自人生——即便是童话一样的虚幻人生的切切实实的历练。守林人和骑士罗兰的相继舍己救人,终于让男孩戴维在精神上长大成人了。他终于战胜了心魔,从一个男孩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所以,我没把约翰•康诺利的《失物之书》,简单看作一个孩子战胜自己心魔的励志故事,而是视之为一个孩子在奇境中华丽冒险所必经的成年礼。
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安然步向成年的。比如最近新闻里报道的那个挣扎在大人暴行中的奥地利女孩,生活的“不确定性”,生生“被窃走的少女时光”。通往成人世界的路途,总是那么险恶,充满变数。达明一派有首歌叫《十个救火的少年》,阿加莎•克里斯蒂侦探小说《童谣谋杀桉》中提到过一首英国童谣《无人生还》。有点玄秘。火灾,小黑人,背运的象征。少年是什么,少年是午后或午夜。显然,达明一派和阿加莎都意识到了青春的减数问题。从孩子、少年到成年,就像流星冲破大气层,撞向地球,是燃烧殆尽,还是化为陨石,全凭造化。少年人的救火,也是自救,带有盲目性和偶然性,青春的不可预知。一种夭折的美学。宁为玉碎的少年如何面对相约瓦全的社会呢?叫人想起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少年杀人和少年救火,是一回事。前有生涩的青春,后有老辣的成年,在时间的淘洗中没有谁能够全身而退。
《失物之书》展示的,是一个孩子在童年面对失去至爱的残酷时是如何凭藉幻想的。正如一首歌词所唱,“长长的路的尽头是一片满是星星的夜空,这一趟华丽的冒险没有真实的你陪我走”,幻想,是孩子藉以安度残酷青春时光的唯一旅伴。
在纳博科夫看来,坏、邪恶并不是一种有害的存在,而实际上只是缺少什么。缺少什么呢?是想象和幻想。“罪犯通常是缺乏想象力的人,因为想象即使在常识最低限度上的发展也能阻止他们作恶。”在这个充斥着猎人、狼人、兽、女巫和扭曲人的成人世界、现实世界里,幻想和想象是唯一能阻止孩童不步向邪恶的秘径。现实,让拥有的失去,而幻想则让失去的找回,在这样的生命轮回中,孩子们安然抵达成年地带。
《失物之书》是一本写给所有曾历经丧失之痛的人的书。这种痛苦,在孩子的世界里,因为它的单纯而变得尤为难以承受。丧失,就是在心头生生剜去一块,让伤口不断滴血,直至僵硬、扭曲、麻木、冷酷。这就是我们在日益板结和冰冷的现实世界里常看到的。但是《失物之书》不是这样的,它透过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火光、透过给乡下爷爷写信的万卡的眼光,让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寻找回来的世界。正是通过记忆和幻想,我们弥合了丧失和拥有之间巨大的缝隙。在记忆土壤上绽放的幻想之花,脆弱却璀璨,瞬间照亮了丧失之痛的黑暗。但是,在这之前,请每个孩子、每个大人,找到自己的失物之书吧,珍藏那些遗忘在时间角落的记忆,因为,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我们还是说说小说最后的结尾吧。那个从危险的童年安然步入成年直至暮年的戴维——我们现在只能称他老人戴维了,踏上了儿时的幻想之途。他终于平静地走向了那个世界(我们都知道那是个什么世界),他又看到了守林人,那熟悉的一切,这时候——
屋子的门大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眼前。她黑发碧眼,怀里抱着一个刚刚出世的男婴,妈妈走路的时候他攥着她的衣衫——在那个地方,一生的光阴也不过是一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中天堂。黑暗中,戴维闭上眼睛,一切失去的都又找回来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31:2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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