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店里看到这本书的标题,略有点惊讶,副标题是“香港文化笔记”,主标题却是“城市学”,粗心的人看到这个标题,多半会以为这是一本研究城市的理论著作,但“文化笔记”四个字泄漏了天机,这是一本关于香港的“文化笔记”。
促使我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的原因,正是在这里。上世纪80年代以来,香港给我们的印象,那就是一个“文化沙漠”。香港可以出产《霍元甲》、《陈真》、《射雕英雄传》,可以有周润发、成龙、周星驰,但香港没有“文化”,要说有也是通俗文化、流行文化,不是大陆传统意义上的“有文化”。当然,“文化沙漠”的印象不仅仅来自于对香港是个纯“商业社会”的认知,也与当年的宣传导向有一定关系。这个印象早已随着香港和内地之间文化交流的深入而逐渐得到纠正,不过误解/误读相信依然在很多地方存在。
令我决定买下这本书的,则是列于卷首的三篇文章,三写本雅明:本雅明之复兴,本雅明之忧郁,本雅明之悖论。瓦尔特·本雅明是上个世纪上半期德国最重要的哲学家、思想家,不过他一生潦倒,早年申请法兰克福大学教授职位未准,后又被纳粹驱逐出境,颠沛流离,自杀于西班牙的一个小镇。前一段时间刚刚翻过本雅明的《单行道》,觉得其中的支离破碎的意象有些意思,顺手拿来为自己的居室作了点注脚。故而,今日看到本雅明的名字,颇有些亲切之感。本雅明的忧郁气质和诗人般的特性自有一种魅力,同时也是他创造的“浪游者”(flanerie)形象和观察城市的视角的源泉。网上随便搜索一下关于他的介绍,便有这样一段文字:
“本雅明的孤独是喧哗和运动背景下的孤独,这种孤独既令人绝望,又催发希望,本雅明的写作就永远徘徊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大众和神学之间,这种写作在此就获得了某种暖味的伦理态度。暖味正是本雅明的特牲之一,他的身份,他的职业,他的主题,他的著述,他的信仰,他的空间,他的只言片语,都不是确定的,都是难以分类的。真正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的博学、才华和敏锐的辩证融会,正是这种融会,留给了20世纪一个巨大背景和一个思考空间。”
在《巴黎拱廊街计划》中,本雅明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城市“浪游者”形象,以及基于这个身份观察城市、研究城市的方法。同样是在网上的介绍中,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本雅明对空间具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性。他一生中在不少城市中生活过,如柏林、法兰克福、巴黎、马赛、弗罗伦萨、那不勒斯、莫斯科,他善于从空间透视人的生存状态,特别是人在城市中的生存状态。波德莱尔使本雅明懂得,在一个城市中溜达闲逛就是在发现空间位置的意义,而不是时间进程的意义。本雅明赞扬超现实主义,认为它把时间进转变成了空间,把不可避免的历史变迁变为神秘的当下构成的世界。在时间中,人是被动的存在物,但在空间中,想象力能够移动他的肘,向各个方向伸展,把单个自我化成众多自我。”
“浪游者”游荡在城市中,观察别人,同时也观察自己,自我即他我,单个自我变成众多自我;观察空间,在空间中感知城市变迁的进程,体察空间物体的文化特质和隐喻的象征意义。
在这个意义上,作者潘国灵的“野心”就昭然若揭了,以本雅明的方法论来研究香港这个城市,故本书取名为《城市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你可以把它当成一本文化学上的严肃的理论研究著作来读,也可以作为了解香港这个城市的浮光掠影的小册子来读。
不过,本书并不只是浮光掠影,潘国灵确实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浪游者”,游走于香港街头,收录于镜头和笔下的,不仅仅有湾仔、庙街、朗豪坊这样的空间标志,还有性与城市、后殖民情结、后1997风景、SARS的集体记忆以及弥漫于城市大众的各类流行文化,以及它们承载的隐喻和文化象征意义。这显然远不是浮光掠影的一般的旅游小册子或者风花雪月的游记所能比拟的。
读完此书,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上海为什么没有人写出这样一本较为深层次的观察城市的书?坊间触目可及的要么是关于上海滩的老房子、老建筑、历史的介绍,要么就是如《上海的风花雪月》这样弥漫着浓浓的小资情调的怀旧追忆。上海和香港,在中国是极为特殊的两个城市,李欧梵论上海和香港的双城关系,这两个城市自一九三零年代起就彼此照见自身,既此消彼长,又形影相随。李欧梵有著作名为《上海摩登》,亦是承继了本雅明的方法和框架,然而面向的却是1930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场的摩登群像,怀旧的意味浓厚,然而消费主义的盛行已经强烈地昭示了现代意识的暗暗侵入。虽然有人认为这正是当代中国消费主义的原型形象,但无论如何,30年代的上海与今日的上海不可相提并论。
当今上海的变迁与香港其实有相当多近似的地方,典型的表现在城市空间的扩展上。香港地理空间狭窄,只能向大海要地,如新机场的建设。上海虽不若香港之局限,但城市承载压力更甚,除了郊区的城市化之外,更大规模地向天空和地下索取空间,昔日中国第一高楼金茂大厦的附近将要矗立两座超越自己的摩天大楼,整个城市20层以上的高层建筑保守估计也有3000座;地下空间则有正在进行的大规模的地铁建设。
但上海自有上海的内涵,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文化底蕴、不同的居民构成以及不同的政体,都令上海的变迁有很多不同于香港的地方,值得上海的“浪游者”去游荡和发现。
作者自序中有一段文字我很喜欢,摘录于下,就此收尾:
“书写其实本身就充满吊诡,你明知一切终将幻灭,但你还是要写,一若生存。对城市书写的兴趣到底是何时开始的呢?也许就从第一次迷路开始。一个人可以用迷路的姿态来看四周风景,“迷失”中自有一种沉迷,在城市迷宫中游走,也许还包括自制谜题与解谜。“谜”不尽是谜,还可以是另有所得,一若书写。所有思想其实都在混沌中生成,以求清明。如果要绝对了解了才下笔,也许就只能等待戈多了。”
2009年4月2日
(《城市学:香港文化笔记》,潘国灵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0月)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12:27:3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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